學達書庫 > 葛洪 > 抱樸子 | 上頁 下頁
崇教第四


  抱樸子曰:澄視於秋毫者,不見天文之煥炳;耽心於細務者,不覺儒道之弘遠。玩鮑者忘茝蕙,迷大者不能反。夫受繩墨者無枉刳之木,染道訓者,無邪僻之人。飾治之術,莫良乎學。學之廣在於不倦,不倦在於固志。志苟不固,則貧賤者汲汲于營生,富貴者沉淪于逸樂。是以遐覽淵博者,曠代而時有;面牆之徒,比肩而接武也。

  若使素士,則晝躬耕以餬口,夜薪火以修業;在位則以酣宴之餘暇,時游觀於勸誡,則世無顓愚,游、夏不乏矣。亦有饑寒切己,藜藿不給,膚困風霜,口乏糟糠,出無從師之資,家有旦暮之急,釋耒則農事廢,執卷則供養虧者,雖闕學業,可恕者也。所謂「千里之足,困于鹽車之下;一刀之礦,不經歐冶之門」者也。

  若夫王孫公子,優遊貴樂,婆娑綺紈之間,不知稼穡之艱難。目倦于玄黃,耳疲乎《鄭》《衛》,鼻饜乎蘭麝,口爽於膏粱。冬蹈貂狐之溫麗,夏縝紗縠之翩飄。出驅慶封之輊軒,入宴蓽房之燦蔚。飾朱翠於楹梲,積無已於篋匱。陳妖冶以娛心,湎醽醁以沉醉。行為會飲之魁,坐為博奕之帥。省文章既不曉,睹學士如草芥。口筆乏乎典據,牽引錯於事類。劇談則方戰而已屈,臨疑則未老而憔悴。雖菽麥之能辯,亦奚別乎瞽瞶哉!

  *

  抱樸子曰:蓋聞帝之元儲,必入太學,承師問道,齒于國子者,已知為臣然後可以為君,知為子然後可以為父也。故學立而仕,不以政學。操刀傷割,鄭喬所歎,觸情縱欲,謂之非人。而貴遊子弟,生乎深宮之中,長乎婦人之手,憂懼之勞,未常經心。或未免於繈褓之中,而加青紫之官,才勝衣冠,而居清顯之位。操殺生之威,提黜陟之柄,榮辱決於與奪,利病感於唇吻,愛惡無時暫乏,毀譽括厲於耳。嫌疑象類,似是而非,因機會以坐無端,借素信以設巧言,交傋之變,千端萬緒,巧弄所不能詳,毫墨所不能究也。無術學,則安能見邪正之真偽?且古今之行事,自悟之理,無所感假,能無傾巢覆車之禍乎?

  先哲居高,不敢忘危。愛子欲教之義方,雕琢切磋,弗納於邪偽。選明師以象成之,擇良友以漸染之,督之以博覽,示之以成敗,使之察往以悟來,觀彼以知此,驅之乎直道之上,斂之乎檢括之中,凜乎若跟掛于萬仞,栗然有如乘奔以履冰,故能多遠悔吝,保其貞吉也。

  昔諸竇蒙道教之福,霍禹受率意之禍,中山、東平以好古而安,燕刺由面牆而危,前事不忘,今之良鑒也。湯武染乎伊、呂,其興勃然;辛癸染乎推崇,其忘忽焉。朋友師傅,尤宜精簡。必收寒素德行之士,以清苦自立,以不群見憚者。其經術如仲舒、桓榮者,強直若龔遂、王吉者,能朝夕講論忠孝之至道,正為證存亡之軌跡,以洗濯垢涅,閑邪矯枉,宜必抑情,遵憲法入德訓者矣。

  漢之末世,吳之晚年,則不然焉。望冠蓋以選用,任朋黨之華譽,有師友之名,無拾遺之實,匪為無益,乃反為損。故其所講說,非道德也;其所貢進,非忠益也。唯在於新聲豔色,輕體妙手,評歌謳之清濁,理管弦之長短,相狗馬之勁駑,議遨遊之處所,比錯途之好惡,方雕琢之精粗,校彈棋木摴蒱之巧拙,計漁獵相掊之勝負,品藻妓妾之妍蚩,指摘衣服之野鄙,爭騎乘之善否,論弓劍之踈密,招奇合異,至於無限,盈溢之過,日增月甚。

  其談宮殿,則遠擬瑤台瓊室,近效阿房、靈光,以千門萬戶為局促,以昆明太液為淺陋,笑茅茨為不肖,以土階為樸騃。民力竭於功役,儲蓄靡於不急。起土山以准嵩霍,決渠水以象九河。登淩霄之華觀,辟雲際之綺窓。淫音噪而惑耳,羅袂揮而亂目。濮上北裡,迭奏迭起,或號或呼,俾晝作夜,流連於羽觴之間,沉淪於弦節之側。

  或建翠翳之菁蔥,或射勇禽於郊坰,馳輕足於嶮峻之址,暴僚隸于盛日之下,舉火而往,乘星而返,機事廢而不修,賞罰棄而不治。或浮文艘於滉瀁,布密網於綠川,垂香餌於漣潭,縱擢歌於清淵,飛高繳以下輕鴻,引沈綸以拔潛鱗;或結罝罘于林麓之中,合重圍於山澤之表,列丹飆於風草,騁逸騎于平原,從盧狗以噬狡獸,飛輕鷂以鷙翔禽,勁弩殪狂兕,長戟斃熊虎。如此,既彌年而不厭,曆載而無已矣。

  而又加之以四時請會,祖送慶賀,要思數之密客,接執贄之嘉賓,人間之務,密勿枉極。是以雅正相遠,遨逸漸篤,其去儒學,緬乎邈矣。能獨見崇替之理,高拔淪溺之中,舍敗德之嶮途,履長世之大道者,良世鮮矣。嗟乎!此所以保國安家者至稀,而傾撓泣血者無算也。今聖明在上,稽古濟物,堅堤防以杜決溢,明襃貶以彰勸沮。想宗室公族,及貴門富年,必當競尚儒術,撙節藝文,釋老莊之意不急,精《六經》之正道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