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玉祥 > 我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第四十章 完成北伐(2) |
|
病好之後,我接到孫二哥禹行去世的訃告,使我非常震驚。我整整哭了一天,而後開了一個追悼會,以表我的悲悼之忱。孫二哥一生致力革命,尤其在天津、在南口,直到隨軍西退,以至五原誓師,都與軍閥殊死拼戰,不稍妥協。現在張作霖已倒,革命大業剛剛見了曙光,他便溘然長逝了,連收復華北後的情形,他也不能親見。他為人慷慨好義,有膽有識,愛國愛民的熱忱,尤其叫人敬服。這樣一位大有作為的人物,竟於此時逝世,真是令人傷痛!想著我們半生厚誼,想著多年同患難的經過,不由我越想越是難過。當開會之日,我一面講話,一面哭泣,至三四個鐘頭之久,終於不支,暈倒了過去,抬入室中躺下,又複沉睡多日。 奉軍既倒,關內軍閥都已縮首斂翼,無所作為。為了處理這個新出現的統一之局,蔣先生特來北方,找我們商談一切。我原準備到開封和他見面,不想正從鄭州上車,車站附近忽然失火,彈藥房亦被波及,爆炸聲不絕,建築被毀甚多,亦頗有死傷。軍民忙著救火,剛剛把火撲滅,蔣先生即到鄭州,同來的還有邵力子先生和宋美齡夫人。邵先生我們是舊識,蔣夫人那時還是第一次見面。 那次見面,我們談話很多。記得蔣先生曾問及我對於軍區問題的意見。我對這個問題本沒有特別研究,當時只根據直感所及,說了幾句,以為我國幅員廣大,最好還劃作幾個軍區,較為適合;但每個軍區亦不可太大。滿清沿襲明制,多以兩省為一軍區單位,如兩廣、閩浙、陝甘、兩江等。民國以來每個軍區亦不過五省,此事可按實際情形斟酌定奪。我當時說話,毫無成見,只不過把個人意見隨口談出來,給他做個參考罷了。 從這裡蔣先生前去石家莊與閻先生會見,我派馬雲亭與劉子雲等二位陪著同行。回來,我們又在新鄉與道口之間的一個車站上見面,談及擬將河北省並北平,交給閻先生,徵詢我的意見,我回談: 「只要軍閥國賊剷除淨盡了,我便已經十分滿足。別的事怎麼辦都可以,還是請你酌奪吧。」 蔣先生因又請我駐軍天津,因天津實為北方唯一重鎮。我的意思以為革命告一段落,政治應使之真正統一,此時大家都當解除兵權,交歸中央,同在政府中辦點大事或小事,不可仍舊各霸一方,形成割據之局。且山西軍駐河北,我們駐津,部屬之間恐亦不易處得好,因此覺得不合適。這回商談二三小時,所談大致如此。 當時我從道口移到新鄉,借住道清路段長的屋子,那房子有一個寬大的院落,養著不少的花草。我往常和外國朋友閒談,他們總說中國只有村莊,不見花草,我告訴他們說,中國不是沒有花草,中國的花草都是養在私人家裡,不會種在公共的地方。他們對這種習俗,很覺奇怪。我也覺得這是自私的辦法,實不合理,因此我有意要在各處添設公共花園,以為社會倡導。這回我令手槍隊將院外的大坑填平,將院中花草移植過去,在中間設一小型圖書館。又置辦木馬杠子等運動器具,以為平民遊覽憩息之所。後來鄧哲熙亦在開封辦設幾處,只是數目還嫌太少。 從新鄉我又移住百泉,其地在衛輝北門外,泉水甚多,故有此名。附近山有「嘯台」,為晉代孫登讀書講學之址。又有邵康節先生的「安樂窩」,本地姓邵的很多,據說都是康節後人。西邊有個邵公祠,現在還保存著。從邵公祠南行,有孫夏峰先生的祠堂。孫夏峰先生原是直隸容城人,因明末清初時曾在此間講學,故立祠以為紀念。離祠堂不遠的半山腰裡,有個大墳,石碑上寫著「餓夫墓」三字,我不知道來頭,覺得奇怪,就向本地人探問原委。後來查閱志書,才知道,這所謂餓夫,名彭了凡,明末直隸黎縣人。當滿清入關之初,他與孫夏峰先生等幾位志士結合,到處倡導反清複明的運動,曾發動幾次義兵,都未成功。 當最後一次失敗後,彭先生便跑到此地來,找夏峰先生商議再度舉義的大計,不知為了一個什麼問題,彼此意見不能一致,鬥起口來,彭先生便負氣走了。夏峰先生以為一定是往他處活動去了。哪知過了幾天,聽說有人在半山腰裡發現一具餓死的屍體,夏峰先生趕緊前去探看,原來便是那次負氣出走的他的摯友彭了凡先生。當時撫屍痛哭,又不敢聲張,即就屍體所在,掘土掩埋,並經立碑題字,以垂久遠。我看了這段民族英雄的故事,心裡不勝感動,曾作了一篇三百多字的墓序記其始末,即於墓旁崖石上勘刻,使這段可悲可泣的英雄志士的事蹟不致泯滅。 百泉地方有一池子,周圍約百步。池子東西各有一所祠堂:一是共薑祠,一是元相耶律楚材祠。耶律楚材是一個投降蒙古的漢奸,只因他為元相,力阻元兵虐殺,人民感激,乃立此祠紀念。我以為他雖然是個好漢奸,但畢竟是個漢奸,實在不配後世的奉祀,因此把他的牌位移到旁邊去。這池子中心還有一個清輝閣,為乾隆時所建,閣前面有乾隆行宮,那閣子曾經徐世昌修葺,仍然完整(徐在此地有別墅)。距這裡不遠,有端方的墳墓。我寫了一首紀念國恥的詩刻在亭內石柱上面。 百泉地方有幾個特點:一是蠍子出奇的多,長達二三寸,俗名大青蠍,可作良藥,每晚可捕到二三百頭;二是池中產魚甚豐,味道特別鮮美,想是水質好的緣故;三是每逢廟會,出賣藥材的最多,都是在別處少見的。我在這裡閑住著,每日遊覽讀書,又辦些零碎雜事。我在那乾隆行宮的廢址,建築了幾所屋子,作為軍政人員夏令會聚之所。後來韓複榘又用這屋子舉辦村治學院。袁世凱在這一帶有不少的田產,我都把它充公,交給一位魏某負責改辦苗圃,後來頗有成績。地方隨處都有泉源,掘地數尺,即得泉水,但百姓不知利用這種泉水來灌溉土地。我乃和梁式堂先生帶著一團弟兄,查看地勢,著手掘泉開渠,以為百姓講求水利之倡導。 我在百泉正忙著督隊掘渠,蔣先生來電報約我到鄭州會晤。我到鄭州的這天,蔣先生也到了,同來的還有吳稚暉先生等數位。下車後大家到候車室談話,吳稚暉先生很高興,說了許多妙趣橫生的的話,他為革命兩個字下一種通俗定義,說是: 「因為張作霖這些軍閥的辦法不好,所以我們起來打倒他們,我們來幹。這可用八個字來說明,就是:你不好,打倒你,我來!」 我笑道:「這還不夠,我給你補充一下好不好?」 「好的!好的!請你補充!」 我說:「你不好,打到你,我來。只是『我來』不行,必須是『我來幹』,加一個幹字;加了幹字還不行,必須再加一個好字:『我來幹好。』我來了,不幹不行,幹不好也不行 我說完了,大家都哄堂大笑。 蔣先生這回是經過鄭州、保定到北平去,當時他們約我同行,我因有事料理,須稍遲幾天再去。這時韓複榘部隊已到達北平,繳奉軍鮑旅之械後已奉命由南苑退到望都(當時各路革命軍雲集北平,秩序頗亂,故令其退回待命)。同時又電阻鹿瑞伯軍繼續北進,鹿部也就暫駐正定、望都一帶。 過了幾天,我從鄭州到保定,先到我的父母的墳上掃墓。墳上的樹木都被砍伐,所立碑碣,都被挖倒,墳頭也被挖了個大窟窿。這都是張作霖、吳佩孚幹的事。他們于潰敗之餘,無由洩恨,竟遷怒于我父母的墳墓,真是心勞日拙,愚妄卑鄙之至了。聽說他們當時本要把墳完全掘發的,幸虧本地思羅醫院幾位美籍朋友,看見他們的舉動過於荒謬,激於義憤,一直跑到墓地對挖墳的人力爭,末後說:「你們若定要扒這個墳,你們就先把我們打死!」經幾位朋友這樣的極力阻止,他們無可奈何,只好罷手。 從前唐朝郭子儀奉命轉戰邊疆,立功回朝,家裡祖墳亦被人掘壞。皇上和朝臣以及地方官吏都覺得對他抱疚,郭子儀道:「我帶兵多年,轉戰各地,對部眾定有約束不到、注意不周的時候,尤其挖溝築壘,恐亦不免有損及人家墳墓之事,現在我家祖墳被掘,正是不足為奇的。」我想到這故事,以為自己連年對軍閥作殊死戰,此時父母之墳被人掘壞,亦正是應當的事。 我在墳上鋪了點草,略加整理修葺,整整地在那兒住了三天。此時細思民國以來軍閥官僚政治的主要弊病,就是秉政者盡力排除異己,不能開誠佈公。袁世凱、段祺瑞、吳佩孚都是這個作風,結果貽誤國家,禍害人民,造成數十年爭權奪利的內亂之局。這一次北伐革命告一段落,我們萬萬不能再蹈此覆轍,必須真正地天下為公,真正地精誠團結,才有希望建造真正的三民主義的新國家。我把這番意思發出一個通電,籲請大家都交出兵權,使成真正直屬國家的人民的武力,不可再有私人的軍隊存在。政府對於各軍,須糧是糧,餉是餉,通盤籌劃,一視同仁云云。 我在保定發出這個電報,因為病未複元,本想再住十天半月,藉稍養息;只因蔣先生以及許多朋友都先後到達北平,一再來電促行,說已定好日期,在西山謁祭孫總理靈寢,我在保定即未久留,提前趕赴北平。我在北平西直門下車,許多朋友和軍隊都來歡迎。我自從民國十四年一月間離開北平,不覺三四年的光陰已經過去,這回轉了一個大大的圈子,重又來到此地,眼看著賣國軍閥已經打倒了,國民革命告一段落了。可是這個瘡痍滿目、積重難返的國家,是不是能夠從此就走上軌道,循著三民主義的國策一天天向前發展邁進呢?……我一路走出車站,許多感想都湧上心來。 那天在西山碧雲寺祭靈,蔣先生見總理遺容,哭得不能抬頭。大家都不免百感交集,空氣又是悲壯,又是嚴肅。蔣先生哭了很久,還不停止。我走上去如勸孝子一般,勸了多時,他始休淚。接著,我就到南口舉行國民軍聯軍陣亡將士追悼大會,軍政各界朋友多來致祭,一時人山人海。這時我仍嘔吐腹瀉,渾身發燒,早前的病都沒有脫體。 當追悼會進行的時候,看見被收編的張作霖、孫傳芳和張宗昌的部隊,三裡、五裡,潮水似的向張家口宣化一直開去。我想如此粗心大意,假若他們有何動作,我們都會成為俘虜。那時大局方定,秩序甚亂,紀律亦弛,情形多如此類,把一種莊嚴肅穆的革命氣氛也破壞了。 這時候我深感軍人讀書的重要,當北平攻下以後,我曾通令各級官長,重新努力讀書,重新改造自己,乃購置新書數十大箱,其中史地書籍最多,分送各部,令以打仗精神來讀書。有些人頗能接受此意;亦有人以為革命成功了,為何還要讀書?我自己亦深感學識不足之苦,心心念念只想找個地方埋頭讀書。希望國內有個大學允許我做一個旁聽學生,我的興趣是在歷史和文學方面,以為唯有讀書是重要的事。要讀書,必須入學校方才得益。可是許多朋友卻說出種種理由,勸我不要作此打算。我的入校讀書的計劃既然不能實行,於是又想到歐美各國去看看、學學。當時立下決心,擬在美國和德國各住兩年,俾可增長些見識,學些東西。可是朋友們又三番四次地勸阻,把我的計劃完全打消。我想我當初若能徑行其志,則今日必有一些長進,或有小助於國家。至今思之,尚覺悔恨。 接著便開湯山會議……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