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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完成北伐(1)


  帝國主義者,尤其日本帝國主義者,對於中國的一貫政策,就是竭盡智謀,用盡手段,阻礙中國的統一。把中國造成割據的局面,在中國掀起長期的內亂,它們就可以為所欲為地攫取利益,實現其侵略與吞併的野心。它們仇視革命政權,必設法壓迫之、打擊之、破壞之,使其永遠不能抬頭,永遠不能成功。一部中華民國史,寫滿恥辱,塗滿血跡,無論翻開哪一頁,都可以看見它們的幢幢鬼影。在這裡,中國的軍閥,被其挑撥離間,受其指使與操縱,做了它們最忠實的鷹犬。它們最初是願意躲在它們背後的,借給款項,供給軍火,支持他們的政治生命,使中國一步步入於其彀中。但一旦軍閥統治地位發生動搖,軍閥本身的力量不足以自存自衛的時候,它們就不惜把猙獰醜惡的面目完全揭露出來,親自出馬,給對方以破壞與打擊,而使之消滅。日本帝國主義者已經在中國演出多次,郭松齡反戈討奉之役,功敗垂成,就是一個現成的實例。這次革命軍北伐,全國振奮,節節勝利,眼看著軍閥們已經一個個入於潰敗滅亡之境。當革命軍重新團結力量,繼續北進的時候,於是田中內閣下令出兵,阻革命軍北上。這回索性公然挑釁,不像破壞郭松齡那次的躲躲閃閃了,結果仍有十七年五月三日濟南慘案的發生。

  津浦沿線經過幾次殲滅戰,我方追奔逐北,使敵兵不能自足,都向黃河北岸敗退。蔣先生到了山東,一連拍給我兩三個電報,邀我到濟南會見,商談各項軍政要事。我在動身前,把隊伍略加調度,命石友三駐防洛陽,孫連仲、韓德元共駐潼關,其餘各部仍舊。處置妥當,即乘火車赴約,到了徐州,忽然又接蔣先生一電,說:「濟南有事,請暫中止前來。」我不知道什麼事,很是納悶。車子停了,我細細想,若是發生兵變,蔣先生不致還有給我電報的餘暇,若另有什麼危險之事,則患難生死必當相共,我更無半途而返之理,乃令車子繼續前行。

  到了泰安,打電話探問,方得到濟南被日軍佔領的消息,又知道蔣先生和外交部長黃膺白先生此刻都在党家莊。既已明白這一確實情形,我益發覺得非去不可。我的左右都勸我聽從蔣先生的電告,暫不前去。蔣先生那邊接連打電話阻我前行,以為黨家莊距濟南太近,恐遭日本人不測之禍。我都沒有聽從,令車子一直開到党家莊。在党家莊車站一所清真寺裡,我和蔣先生、黃膺白先生見面。這禮拜寺很高大,很潔淨,平常日子無人進去,這天特意開了門,讓我們入內坐談。想不到這小地方有如此規模的建築。當時蒙蔣先生、黃先生給我詳談這次事變的情形,知道我方各部已連得勝利,不覺心滿意足,有點懈怠疏忽。他們一進濟南城,便忙著各去找樂兒,大官兒上大館子請客,小官兒下小館子喝酒,有的洗澡,有的買東西,有的各去閒逛。這些部隊本很複雜,如此一來,弄得滿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秩序紊亂。這時日本兵已經陸續開到濟南,就在街上向我們挑釁,兩下發生了衝突。賀耀祖與方振武部拼死與日兵對戰,一時戰況很是激烈。

  結果我們有一部分部隊被日兵繳械,城中建築有多處被毀,軍政人員及百姓受害者頗多。最慘的是我們外交特派員蔡公時先生,被日本兵捕去,百般污辱,終於被淩遲而死。日本軍閥的獸性,可謂發揮無餘。蔣先生和黃膺白先生幸虧防範得周密,不然亦難免受險。

  當下蔣先生問及我處置此事的意見。我說:

  「對於這事,各人有各人的身份立場。以我一個革命軍人的身份立場說,我主張不顧一切,拼命和日本鬼子幹一干,馬上給他一個反擊,先把濟南日兵消滅,讓他認識認識中國的革命力量,不是可以隨便欺侮的!我們革命,是為民族求自由,是為國家求獨立,絕不能因為他的壓迫,我們便放棄了革命。我說的是一個革命軍人的本色話,至於為免軍事衝突,從外交方面與他交涉的辦法,也許較為妥穩;但這應該是策士或外交家的主張,我不應該提出來說。」

  黃膺白先生接著說:「從實際著想,我們現在是不是有這個力量對日本開戰呢?這是要考慮的。」

  商量的結果,決定這回事件從外交方面著手辦理。蔣先生暫回南京去主持一切;軍事方面,各部隊全交由我指揮,撇開濟南的路線,繼續北伐。

  這天夜間,我和蔣先生、黃膺白先生同在車站旁露營。我們躺在地上,滿懷悲憤的情緒,久久不得入夢。仰面觀著天空,藍如靜海,上面綴滿著閃閃的繁星。看見天空之大,宇宙之不可思議,覺得自身渺小,簡直不如一隻蟲豸。我們談了一會兒應付日寇的辦法,又討論一會兒北伐的戰略,直至夜深,方始睡去。第二天一早,我就轉回河南了。

  我從開封到了新鄉,接著又由新鄉轉到道口,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到各地都集合官兵,詳談濟案經過,並作《五·三國恥歌》,印發各部習唱。隨即在道口住下,與朱培德、陳調元、方振武、孫良誠各部接頭,當即下令各部向前挺進。他們接奉命令,有的立刻前進,有的卻遲遲不前,好像讓日本兵在濟南鬧了這一陣,就不免有點心灰意沮,以前那種勇猛無前的精神已經喪失了似的。在平漢路上,自鹿鐘麒攻破張學良以後,此刻韓複榘已經一直打到石家莊。想到閻百川先生曾關照我,彰德以北的事我不須管的話,我怕韓複榘繼續前進,會引起誤會,即致電令其停止待命,但須隨時準備,以便於必要時可以迅速地進援山西部隊。

  我到道口不久,蔣先生在南京會議畢事,來電要來看我。我出道口相迎,乃在柳河晤面。他以人員更替的事征問我的意見,我說一切都請你主張;又商談了一些軍事問題,臨走時他很誠懇地對我說:

  「目前外交正在緊張的時候,我還得回南京去主持,所有隊伍仍都歸你指揮,我已經電令各部關照了。」

  這時津浦線上張宗昌部隊尚在德州附近,我方陳調元部正向此方前進,唯動作頗嫌遲緩。平漢線上,張學良部退到保定、正定之間。又第二次進攻晉閻,當初山西方面若早出兵,奉軍絕不能到石家莊,將省卻許多麻煩。可惜錯過機會,致石家莊為奉軍所據,及至韓複榘拿下石家莊,又關照我們不許過彰德,韓乃遵從命令,停兵不進。可是奉軍二次進攻,勢仍猛銳,山西方面虞有不支,又派人來請我出兵。我說遵守你們的約言,所以不敢出兵相助。來人說,這次是求援,以前的話不提了。我覺得與人相處,真不容易,只得令韓複榘前進,與奉軍接觸。張學良部隊經不住左右夾擊,遂即潰退。鹿、韓兩部進駐南宮,津浦線也攻下滄州,直魯各部潰不成軍。張作霖看著大勢已去,於六月二日夜間乘車逃出關外。張的行蹤,沿路都有天津的無線電臺報告。先說張作霖離開北平了,繼說到了天津了,又說已經出關,接著就接到消息,說他到皇姑屯附近被炸而死,是日本人埋的炸彈。

  張作霖分明是被日本帝國主義利用多年的鷹犬。這次為什麼對他下此毒手?據說是日本要求張作霖履行二十一條,而張作霖沒有踐約之故。本來二十一條的提請履行,是那次日本代奉張攻擊郭松齡的交換條件。及郭松齡既被喬裝的日本兵消滅,日本即要張實踐諾言。張當時含糊其辭,只說待到了北京而後實行;及至到了北京,張又藉故推誘,遲延不肯踐約。日本帝國主義雖不如願,但還懷著希望。這次見奉張兵敗出關,一蹶已難再振,看透他不但沒有履行二十一條的誠信,事實上也沒有履行的力量了。憤恨之餘,便決心把他炸死。賣國媚外、甘為日本帝國主義鷹犬,到頭落得如此下場,恐怕張作霖到死都沒料想到吧?

  我得到張作霖炸死、奉軍退出關外的信息後,忽然病倒了。渾身發燒,咳嗽頭痛,上吐下瀉,四肢無力,眼睛看東西一片模糊,兩手麻木,連執筆寫字也不能夠,終天什麼東西也吃不下肚,只是吃藥發汗。熱沒退清,又忽受風,於是又得發汗,後來躺在床上,沉睡不醒,就連用手推大聲喊我也不知道。有時偶爾一醒,眼睛總睜不開,隨即又沉睡如故,宛如完全失了知覺一般。我想到我這次臥病的原因,實在就在張作霖和奉軍身上。

  這長時期以來,我是不分日夜,無時無刻不在緊張與繁忙之中。生活又過於沒有秩序,有時整日不吃飯,有時一頓吃八九個饅頭,身體精神,早已到了疲憊不堪的地步。但因責任在身,大事來了,精神有所灌注,我仍然能夠一天天照常工作,而不覺其疲殆。現在張作霖一死,奉軍潰退,關內宣告統一,我這方面的任務已大半達成,千頭萬緒的心願都化為烏有,於是緊張的身心立刻鬆弛,長時期日積月累下來的疲勞病因一時全部發作起來了。我這一病,整整地躺了六天不曾起床。後來多虧一位楊大夫懋代我診治,才慢慢痊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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