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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豫北大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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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十六年前後豫東、豫北的幾次血戰,河南局面,雖暫告安定,但長江流域和冀、晉原野,都燃起了連天的烽火。甯漢間的局面時弛時張,意見迄不消釋,而親痛仇快的戰幕不免終於揭開。幸而變化微妙,急轉直下,干戈忽又化為玉帛;跟著是要人下野,黨部改組,上海發生了特別委員會的組織,直到寧漢政府合併,南京組成國民政府,共推譚組庵先生為主席。這期間一天一個變化,一天一個新的局面,都有別種記載可查,這裡不必細說。同時,在北京借稱大元帥之名的張作霖,自從攻豫失敗,積極重振旗鼓,添聘了許多日本顧問,備辦了充足的軍火,另新發動了攻晉攻豫的戰爭。山西以傅作義駐涿州,被奉軍重重疊疊地圍困起來,傅作義堅毅沉著,守著涿州後,與奉軍死抗,奉軍左攻右攻,受了巨大的損失,仍然未把涿州撼動分毫。在這個長時間的涿州縣城爭奪戰中,傅作義將軍的英名轟動了全國,而我方平漢路軍事全域,亦因此獲得很大的便利。 閻百川先生就任了第三集團軍總司令誓師討奉以後,我的駐晉代表李子晉從太原回到鄭州,見了我,說了許多的拐彎話,我和他說: 「我的性情素來直率,不善應酬,你們在外邊為我代表,必須替我彌補這個缺點,盡力地隨和隨和,說些好話,以便與各方感情日臻融洽。若你們也到處得罪人家,那便不是我的本意了。」 他聽了我的話,很表示他抱屈,半晌才說: 「我本有許多話要向你報告,現在你既然這麼說,我就不必說了。但有兩件事實還是說一說,請你記著:第一,張學良盤踞彰德的時候,山西本就要發動,打算出兵石家莊,抄襲奉軍的後路以與我們呼應,收夾擊之功。可是張學良事先聽到風聲,即請乃父張作霖備辦大量禮品,送了過去,向對方表示好感,並請山西方面一塊兒先把青天白日旗制好,容給他們三天考慮的時間。這個要求,對方竟然答允。哪知道是奉張的緩兵計,三天過去了,不但未曾踐約易幟,反把他們的炮兵開了過來,對之猛轟。吃了這一個悶心虧以後,才決定發動;這是自誤誤人的一個事實,很值得記住的!第二,我在山西多時,一直沒聽見一句肺腑中的實話。只有一天,我們談了五六個鐘頭,直到夜深兩點鐘。當時越談話越多,越說越高興,俗話說『言多語實』,一天我聽到兩句實話,我永遠都不忘記。他告訴我他的處世秘訣就是:話說得越徹底越好,事做得越不徹底越好!他把話說出了口,馬上就自悔失言,我心裡也感覺得很不痛快。我們彼此瞪著眼,很久沒有再開口。這兩句話是極可珍貴的,因為確實是他肺腑中的真話。」 這位李先生的眼睛生得有點斜,我就只好開玩笑似的和他說:「你是眼斜心不正!好話你記不牢,偏偏記牢了人家的壞話!」 現在回憶當時的情形,仍然使我想起李先生那些話而生無限感慨。 在那時,平津為軍閥勢力的大本營,那方面的動態情報是我們所最需要的。張敬輿先生時居天津,于此項工作極是出力。他以五千元辦一無線電臺,請丁春膏等負責,專與我們聯絡情報,一天之中發幾次電報。另外他自己又設法與我們通遞書信,數日一次。此事張先生熱心幫忙,花了不少的錢,費了很多的心力。後來張作霖偵知,一日請他吃飯,即在宴會席上將張先生殺害。公公道道地說,張先生實為革命最忠實的朋友,他身冒危險,大量地墊錢,什麼也不圖,只要助成北伐革命。張先生之死,系為革命犧牲,他的功績是值得紀念的。在北京,也有一個朋友幫著做情報工作,也冒了許多的危險。 軍閥們在他們的防區內企圖消滅革命勢力,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對於革命黨員固然大肆捕殺,即普通人稍微有一點與革命有關的痕跡,亦都加以拘捕。北平街上受我們拖累者甚多。有某布店因本軍某團專在他家買布,竟被罰款數萬元;又有一家米麵店和一家藥鋪因與本軍有買賣關係,老闆亦被捉去壓杠子打鞭子,弄得九死一生,結果仍是罰款釋放。試問商家買賣,何來仇恨,又有什麼政治關係,真是暗無天日。有位朋友王弼臣,在保定府住家,因為他在客廳中懸掛過我的一張相片,便成為了不得的大罪,被軍閥們的爪牙抓去,待之如江洋大盜,手上腳上都給戴帶鐵鍊,百般地勒索訛詐,結果罰了一萬多元,鬧得傾家蕩產,一家幾十口都沒飯吃。 住在北平的國民軍官佐的眷屬被拘捕的更多,也有父母入獄,也有兄弟被捕的,甚至一個曾在本軍當過伙夫的平民也被捉去一打二罰,走投無路。本軍將領之中,劉菊村做過京兆尹,張之江做過察哈爾都統,李鳴鐘做過綏遠都統,鹿瑞伯做過北京衛戍總司令。我們的部隊,自成立左路備補軍第一營,直到此刻的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止,除開短期在浦口常德和諶家磯駐防外,其餘的時候,大都駐在華北一帶。華北幾省無論城市或鄉村,到處都有革命軍的親故,到處都有國民軍的朋友,他們受我們的拖累,遭殃被禍的真是不少。萬想不到軍閥暴虐無理,以至於此!說軍閥所在的防區即是人間地獄,實在一點不假。 在山東方面我們派去做秘密工作的朋友被張宗昌殺害的也很不少。其中有一位王君,曾充本軍旅團團長,住在山東,為我們常常通信,後來即遭槍殺之慘。張宗昌在豫東蘇北戰敗,回到濟南,一肚子氣憤無處發洩,遷怒所及,橫施虐殺。鄭金聲被薑明玉叛變劫獲,即被解赴濟南,同時被押的尚有田瑞霖及一位從安徽捕去的馬君。此時他為發洩氣恨,便把他們三個人提出來,想著加以處置。見了鄭金聲,立刻迫令下跪,鄭不跪,怒道:「你要槍斃我,請趕快下手,不要多話。我為三民主義為中國國民革命而奮鬥,什麼都不怕!」聞者均為之落淚。張宗昌改變態度,許予大官,鄭金聲即滿口「土匪」、「賣國賊」,對之痛駡。張惱羞成怒,把他們三人同時槍決了(其中田瑞霖為陸大速成班第一期畢業,河南沈邱人,為人熱誠勇義,隨段先生任事時為最敢言之人,故有「田大炮」的別號,學識能力實為國家有用之材)。後來二十二年鄭繼成刺殺張宗昌於濟南車站,便是為他的叔父鄭金聲報仇。張宗昌禍國殃民,落得如此下場,想來還有點死有餘辜。 豫東之戰,我們在考城方面截獲張宗昌部十幾尊大炮,運到後方查驗,發現每尊大炮的彈膛都已炸毀。大家猜度原理,究竟是他們退卻的時候自己故意炸壞的呢?抑或是另有他故呢?許多人都莫測玄奧。我知道從前袁世凱曾特意令兵工廠製造一種爆炸性的槍彈及炮彈,專門用來炸毀敗退時不及搶走的槍炮,以免資敵。我想莫非張宗昌也備有這類的炮彈嗎?後來打聽,才知道並不是那回事。原來那完全是兵工廠裡的工人作弄的把戲。他們痛恨軍閥,同情革命,故意仿製了爆炸性炮彈雜于普通炮彈之中。及至運到前方應用,好好的大炮多在開火後炸壞,無從發生作用。 蔣先生自徐州退卻後下野,悄然遄赴日本,不久即經各方敦促,返國到滬。那時我在開封,聞知蔣先生回國,極是高興。即與閻百川先生電商,請共同擁護蔣先生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俾北伐大業得早完成,連同電稿一併擬好附去。當蒙閻先生複電,簽字贊同。於是共發一告全國同胞的通電,說明當前大勢及我們的襟懷。同時並致電蔣先生,表示我們的誠意,請於早日回職。蔣先生接受了我們的意思,即回京就職。當時經過,毋庸細述。不久蔣先生親自和馬雲亭同到鄭州,送給我一個譜帖,與我約為盟兄弟,以示同心同德,生死相共之義。他的懇摯之意,很使我感動,亦即具一帖,寫道:「為完成革命實現主義,我願以至誠跟你一起奮鬥到底。」 和蔣先生同在鄭州盤桓數日,接著又到開封。時敵方增兵北路,冀晉一帶戰爭尤烈,乃共商繼續北伐的任務分配。那時還有些內部的問題,蔣先生很是掛念。一天,我們同在開封各處走走看看,蔣先生對河南情形很說了些誇獎的話。當時他提及他所懸心的一些問題,我勸他說: 「這個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先賢教訓,是儘管人家疑惑我們,我們不能疑惑人家!儘管人家不容我們,我們不能不容人家!苟能持此原則做去,前面都是康莊大道。」 因詳述漢高祖封雍齒的故事,把自己的管見都坦白說出,以供參考。商談了個大略,他即回返南京。 這時要繼續北伐,必須要先將徐州奪回。乃與第一集團軍聯絡由蚌埠、碭山、歸德進兵,兩面夾攻,敵軍不支,退出徐州。於是商妥蔣先生率第一集團軍分三路沿津浦線向北推進,賀耀祖在鐵路以西為左路,陳調元在鐵路以東為右路,蔣先生自為中路;我們這一邊,以方叔平為右路,與第一集團軍左翼賀部相聯絡,方部左翼則接孫良誠—孫部取道曹州直攻濟寧。許長林與石友三兩部,都留駐開封、蘭封一帶,為預備隊。北路方面劉鎮華在大名,孫連仲和韓複渠在彭德一帶出黃河北岸向北推進。當時的部署,大致如此。 豫北彰德的戰事最先爆發。孫連仲率部向敵猛攻,敵方陸上用坦克車衝擊,空中用飛機狂炸,戰況非常激烈,孫連仲多次受險。孫連仲為人有膽識,好讀書,謙下和平(真能有功歸人,有過歸己,故雖然年輕,而人多願與之協同作戰),勇敢善戰,尤是特長。共同作戰的還有韓複榘部亦全力挺進,犧牲很大,傷者頗多。他們在鹿瑞伯指揮,劉菊村策劃之下,不取巧,不懈怠,同心戮力,與敵人勇猛拼殺。全體官兵,在千辛萬苦、衣服彈藥極端匱乏的境況中,能抱定有我無敵,有進無退的決心,以血肉之軀與敵人的坦克車、大炮、機關槍搏鬥。他們沒有懦卻不前的,沒有不嚴守紀律的,沒有不愛護百姓的。這次會戰,我們連死帶傷約有一萬人之多,沿途各車站上都擠滿了死屍和傷兵,犧牲之壯烈,視上數次會戰尤甚。但是他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他們終於擊潰了敵人,他們鮮紅的熱血,寫出了一頁頁光榮的戰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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