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玉祥 > 我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第三十章 窮困的陸軍檢閱使(2) |
|
對於陣亡官兵,我在南苑建築了一個昭忠祠。那祠是一座五上六廂的院子,正中一座亭子,對著大門,院子後面一片廣闊的墳地,便埋著歷次陣亡的忠勇官兵的骸骨。對於陣亡官兵的家屬,我每年派員前去慰問一次,斟酌情形,予以照顧。他們有到達學齡的子女,便領來送入官佐子弟學校,一切費用都由軍中供給。沒有子女者,並設法為之立嗣,比如李振芳陣亡後無子,即為過繼李正義為嗣。正義原是北京孤兒院孤兒,後送往香山慈幼院上學,抱來的時候只有五歲,後來畢業于育德中學及中央交輜學校。又如史家德的父親因教習拋擲炸彈,不慎炸死,我即供給家德入校讀書,以至自立。這些辦法,是一個團體應盡的義務,只要有心,沒有辦不到的。 有一次,過之綱四十四團有一個弟兄得了嚴重的敗血病。一天我查問病號,向醫官問到那個士兵的病情,知道已送協和醫院。輸血多次,仍不夠,還要繼續輸血,請我派一排弟兄去供給輸血。 按照醫學上的知識,一個年輕體壯的人,犧牲若干西西的血,原無損于健康。但是士兵都是從鄉間來的,一點醫學常識沒有,照傳統的觀念,總把自己的血,看得珍重無比。若是我下一命令,強令他們去輸血,于情於理都不合適。我以為救人助人,是最快樂的事,但必須出於自願。我就要求他抽驗我的血,若是我的血可以用,那就不成問題了。 「好!」醫官答應著,立刻便去拿抽血針去了。恰好這時候正遇著各營營長上講堂,他們聽說抽驗我的血,都跑來看,看見我坐在那兒仰著臂膊,等待抽血,都興奮極了。個個爭嚷著抽驗自己的血,輸給那病兵。取過我的血之後,又取了張自忠的血。大夫一面詳說血液的學理、輸血的手術和那弟兄的病況,一面便分頭抽驗他們的血液。結果除張自忠外好幾位官長把血輸給了那個病兵,那個病兵不久便完全痊癒。這件事使全體官兵都感到興奮,大家都覺得官長與士兵不但共著甘苦,而且是同著生命的。彼此間的感情便越發不同了。 有一天我同一個團長名叫馬玉田的談話。他是民國二年時招來的兵,共事已經多年。談起他家庭的現在狀況。知道他父母已亡,現在帶著他的妻子在南苑附近住家。我問他有小孩沒有?他說曾經生過兩個小孩,但都是患了臍瘋症,生下沒幾天便夭折了。我把這事記在心裡,一天請教一個美籍醫生,問他臍瘋症到底是什麼毛病。醫生告訴我說: 「這個病在歐美各國已經沒有,可說是中國特有的小兒病。因為中國舊式收生者毫無科學知識,小兒落地後剪斷臍帶時所用的剪子都不消毒,以致病菌傳入小兒的血內,數天內毒性發作,即無法救治。若用新式接生,決不會患這病的。」 我想這是極重要的一件事,當即打聽他如何雇用新式接生婆的事。他說雇請一位新式產婆,每月不過數十元的薪資。我們這裡的官兵帶有家眷同住的不下三四百位,每年誕生小孩至少有二百多口,請一位專門收生醫士,實在是十分必需的。我立刻聽從了他的建議,請來一位專門收生的醫士長川供養著,從此以後,不但嬰兒的死亡率大減,就是產婦自己也安全多了。 官佐家的弟妹子女,凡到達結婚年齡者,我極力提倡他們聯親。一來因為他們父兄都是同事,彼此熟識,相互擇配,比較能滿意;二來團體的關係也可因此愈加鞏固。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必兩方送禮,送男家的是鍋碗瓢筷等一套廚房用具,送新娘的則是一架織布機。大家送禮,也都必須適合實用,必須採用國貨。有人問道: 「你平常教官佐家的女子和男子同樣的入學讀書,到結婚時候為什麼又要女的學習織布呢?」 我回答說:「這是二而一的事情,並不矛盾。婚前學些做人的知識,婚後學習謀生的技能,都是要女子不依賴男子,能夠卓然獨立。各人的境遇不同,資秉互異,不是每個人都能繼續升學,取得那大學文憑。何況她們縱然能夠受得高等教育,研究高深的學問,但是婚後學得一點實用的技能,也是應該的,並不就是辱沒了她。我以今日中國中上階層的女子,多半不事生產,在社會上是個消費者,在家庭中,則為男子的附屬者;因此女子的地位無法提高。同時,男子也因為生活上有妻子的累贅,以致對於職業上往往患得患失,屈己辱節,亦無奈何。我在她們結婚時送一架織布機,便是希望她們能夠學習切實的生活技能,在經濟上可以獨立,不做男子的寄生者,在社會上能夠參加生產,提高自己的地位。同時,也可不為丈夫之累,兩下都可不相牽掛,各做各的事業,各做一個有益國家社會的鐵錚錚英豪!」 官佐中凡有婚喪一類的事,我們的規矩是只許上級官對下級送禮,下級官以及一般士兵都不得備禮贈送。這一點,在當時的軍隊中是絕無僅有的事,因此不免引起一般人的驚異。我有一位第八師的朋友,在我營中住了幾天,看見這個現象,和我說: 「我在軍隊中看見的慣例,是只有下級對上級送禮,連長送營長,營長送旅長,旅長送師長,誰的禮品辦得貴重,長官就喜歡誰,到後說話就特別有效,官也升得更快。所以大家都要在送禮上面用心、努力。送一次禮,典賣借貸,都在所不惜。因為這是下的本錢,升官之後即可一本萬利的。下級官對上級官送禮,有這番講究。你們這個規矩卻是為什麼呢?」 他認為我們這些辦法,就是我招人嫌忌,惹人罵我為活妖怪的原因。 我在南苑辦的培德學校,在通州設立分校,專為教育官佐的眷屬。派蘇欽文為校長,對校務勤勤懇懇,成績斐然可觀。學校中的課目除讀書外,就是做工藝,以糾正一般家庭婦女坐請吃穿的積習。另外辦有附屬小學和幼稚園,以教育官佐的小孩。他們的子弟年齡較大的,則送入我在北京辦的育德中學讀書,育中校長派余心清任之。余為美國留學生,專攻教育,辦事甚認真,極小之事亦不放過,故當時曾造就出不少的有為青年。我現在記得的軍需武子健的孩子,即由育德學校畢業,後來考入交通大學,畢業後曾在天津總站服務,頗有能力。還有一位姓李的學生亦以成績特優、做事認真,後來甚有貢獻於國家社會。可惜這個育德中學沒能夠辦得長久,即以政局影響而致停頓。 在此時間,對於退伍及殘廢士兵的安插,仍是仿照過去辦法辦理。即是退伍後送入營中所辦的工廠學習工藝,軍中遍貼非工不食的標語,每個士兵都一定要學得一種技能,以維持生活。這時工廠廠長以石友三任之,辦理頗努力,對傷病兵照顧得尤其細心。後來石友三入高教團,改任許長林為廠長。 地方的公益事業,也如往常一樣,在能力之內,令部隊踴躍參加。那年永定河在豐台西南決口,一時北京永定門和平則門外的居民驚惶異常。我知道以後,即命鹿鐘麟等督率著兩旅人馳赴當地,星夜搶救,費了很大的氣力,終於把決口處堵住。熊秉三先生和地方士紳看見我們官兵不分日夜、浸在泥水中勇猛搶救的精神,都誇獎不已。 這永定河,就是古代所謂無定河,但是年湮代遠,河流業已改道多次,不復是舊日的河道了。我同熊秉三先生商量,要把這常常釀成災變的永定河予以根本的治理。當時計劃疏浚舊河床,並且加寬加深:擬開三十丈闊,一丈深,先開個三百丈遠程,必須在春天以前完工,等到水漲,永定河的水即可歸入舊道。計劃確定,我們隊伍即著手挖掘。那工程真是困苦,一團一團地開上前去,五天一換班,在那風狂沙暴的天氣裡工作著,連鼻子耳朵也塞滿沙土,一直做了幾個月,始告完工。熊秉三先生以及北京附近的人民所以對國民軍感情很好,決不是沒有緣由的。 我在南苑期間,與北京社會亦多接觸。北京那時為中國的首都所在,各國都有外交人員駐節于此。那時蘇聯公使為加拉罕,因王正廷與徐季龍兩先生介紹而相識,常相過從,談談蘇俄革命後各方面的情形,使我得到許多新的認識,覺得他們國家實有偉大的前途。時俄國正有旱災,我國人士亦頗關切,曾努力賑濟。一日加拉罕開一會招待北京政界人士,以表謝意。我認識了使館中一位武官,全副武裝,胸口掛滿勳章,仔細一看,全有列寧的像。與之談話,懇切而多智慧,實是很有能力的人物。又有一次在西山開會,到夜間才散,我和加拉罕同坐一車,他自己司機,開得又快又穩,非常熟練。我很驚異,問他身為大使,何以也會開汽車。他說他是工人出身,這在他們是極平常的事,就如我們會走路一樣。我聽了覺得很有意思。回來也學著自己開車,可惜沒有長久時間的練習,學得究不到家。 一次,高級教導團宴會,專請有十多個日本人。收拾會場時,例懸掛萬國旗以為點綴。我叫把萬國旗中的日本旗全都撕下。客人到齊,有一位日本人注意到此點,即問何故不見日旗。我告訴他說,這旗是從街上買來的,我們辦事的人跑遍了全街,也找不著帶有日本旗的萬國旗,真是奇怪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貴國對我國提二十一條的事,使百姓的惡感深刻不磨。另有幾位也說:「一定是百姓幹的,這些地方正是表現出中國人民的意思。」我請小幡公使不要以為此是小事而漠視之,應當打個電報報告他們政府,俾能知所考慮與反省。 又在五月七日黎明,令西苑、南苑我們的軍隊大放地雷,以紀念國恥,警勉同胞。是日又令部隊遊行示威,各持一紀念五·七國恥的小旗,喊著口號,唱著國恥歌,整齊而又嚴肅地走過大街。第二天《順天時報》上即刊載新聞,說馮玉祥惡作劇,鬧得北京市民都不能睡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