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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窮困的陸軍檢閱使(3)


  英美各國公使亦不時有酬酢之事。有一次美國公使請我們吃飯,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和一位美國朋友格裡君同去。那時天還未黑,車到東郊民巷口,一個中國巡捕忽攔住車子,用手中棍子一陣敲打。我問他什麼意思,回答道:「你們沒有燈,車子不讓走!」我叫點了燈,又說點得太晚,仍是不許走。我說,若是違犯了章程,或是罰錢,或是扣人,都可以,怎麼就胡亂打車子?究竟是為什麼緣故?他說:「沒有緣故,就是不讓走,你忘記你是中國人!」

  我看他不可理喻,立刻奪過他手中的棍子,還敬他一頓打,把他推倒一旁,令車子開了過去,直到公使館赴宴。散席以後,公使對我談及崗兵被打的事,說他們巡捕要報復。我把全部事實都告訴了他,並請格裡君作證,我說:「主人請客,客照約定的時間赴宴,你們雇的巡捕不許通過,而且無理打車,出言不遜,豈非有意侮辱!我想他一定喝醉了酒,否則我真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意思!」公使明白了真相,很是抱歉。

  此外以基督教關係,常有幾位美國朋友往來。有一美教友叫做戴牧師,事母至孝。他母親已八十五歲,新從美國來,辦有一個聖經必帶會,刊印一種小本《聖經》,贈送友人。那天來看我,汽車一停,戴牧師就下來,背著他的老母親走入室中。老太太精神很好,說話也還清楚,和我說:「快要死了,特意來看看您,並且贈你這書。」那時戴牧師年過五十,猶未結婚。問他為何不娶,回說若娶了親,必須與母親分離,就不能照應母親了。但不打算抱獨身主義,將來母親過世,再說婚姻的事。我看他語真意直,與中國人在禮教下所講的孝道又有不同。我以為孝親之道,出於人情與天性,古今中外都有此一個至情至理。我國新文化運動初起,曾有人主張非孝,那不過是對禮教的一種反響,實在不免矯枉過正。戴牧師生長在個人主義風靡全國的美國,而不為社會累沒至性,我始而以為稀罕,繼而不能不佩服其人格之偉大。他請有一護士照應他的老母,自己也朝夕不離左右。

  美以美會還有一位名叫劉海蘭的牧師,即是北平匯文學校的創辦人,他和他太太結婚五十年,此時已八十多歲,還很健實。循照歐西風俗,結婚五十年,謂之金婚紀念,是個盛典。我特意贈送一隻花籃,親去賀喜。看見主人只在桌上辦置了幾盤點心,客人來了,親熱地拉一拉手,願意吃的,吃一塊點心,即走。簡便而又懇摯,什麼繁文縟節也沒有。金婚過後沒幾年,劉牧師即死,不到九十歲。送葬在西城外一個教會墳地中。發喪的時候,我也親去送殯。到的朋友很多,喪儀簡單,但極其哀痛。想到我們中國的出殯,叫花子雇他數百名,行列綿延十數裡,一點哀痛之情也沒有,時間金錢消費於無用,無非擺擺排場,顯顯闊綽而已,那真是敗家子的辦法。從這種禮俗對比上,顯得我國社會實在腐敗,人家的社會實在是向上進步的。

  在此時間,國民黨中的朋友亦往還頗密。一次孔庸之(祥熙)先生來看我,帶有一份中山先生手書的建國大綱給我,說總理把他手寫的這書送給你,問你有何意見,有何需要增減之處。當時談了幾句,匆匆即走。他說日後再來看我。我把那份手書的建國大綱細細讀了兩遍,覺得太好了,太完全了,心裡湧起了一種興奮欽慕之情,無從筆述。過了一年,再和孔先生見面,他問我看了那個寫本感覺如何?我說這是我們中國唯一的對症藥方,必定照著這樣辦,中國才能夠成為自主的現代國家,卓然獨立於世界。自從讀了這個,我完全成為中山先生的信徒了。

  後來民國十四年孔先生到張家口看我,告訴我這寫本原是贈送宋慶齡先生的,那次借來送給了我,打算另寫一份歸還宋先生,不想中山先生未能重寫,即已故去。現在這寫本已是一女許配兩家,歸了我,宋先生就沒有了。我說我雖把寫本視為珍寶,但我絕不能將孫夫人的紀念物奪為己有,當時翻箱倒籠,好容易才找了出來,即請孔先生攜歸孫夫人。他要我在上面寫一小跋,記述此段因緣,以留紀念。但以人事倥惚,一直未得寫成。倒是後來到了南京,替孫哲生先生留的那一份上寫了一個小跋。

  又有一位劉盥訓先生和一位郭維一先生為了山西的事來看我,談山西人民的苦痛,談山西的種種假做法,話說得很多。我聽之後,亦未加思索,就歎息一聲,衝口而出地和他們說:「我有一句俗話要奉告兩位:是有老王時恨老王,沒老王時想老王。其實看看山西的完整,今天哪一省可以比得上?」我的話剛剛說完,郭維一先生即紅著臉把腳一跺,扭過頭來就走。追上去請他不要生氣,他說:「你既這樣說,我和你就沒有話說了。」當時情形至今我還記得。

  北京的官長,我自來不肯隨和周旋。我的種種不合事宜的幹法,除去少數有知識、有良心的人尚能同情而外,一般官場社會都譏我孤雁出群,罵我為活妖怪,把我當著眼中釘看待。我此次初到北京,有人對我上條陳,說我在河南失敗,在北京領餉無著,領械領彈無門,所遇種種困難與打擊,都是因為我太不隨和,太不講應酬的緣故。我覺得也有相當道理。在可能的範圍之內,我也勉強和各方應酬應酬。

  那時的北京上層社會,總而言之,是官僚惡習太深。只拿請客一事來說,請柬上明明寫著六時到席,可是到八點鐘客還不齊。我老是前五分鐘或準時赴宴,至則闃無一人,連主人也沒來。等得我無可奈何,只好自己叫一盤包子或一碗麵條,吃完,留一張明片謝謝主人即走,多少次多是如此。他們把我看做怪物,我把他們看做更怪的怪物。而且請客並不預先約定,總是臨時下請帖,往往同日同時收三四份亦或四五份請帖,到時只好在這邊坐三分鐘,吃一點湯;又到那邊坐五分鐘,吃兩粒瓜子,一餐飯要吃數處。東城跑到西城,地方相距又遠,汽車也來不及。

  大家都是這樣,結果十人一桌的席,不過剩個三兩個坐著,主人費了許多金錢辦起來的豐盛珍貴菜肴,幾乎沒一人下箸。這樣的宴會,金錢上、時間上都成浪費,既不能吃,又不能談,只是擺官僚排場而已。我想為什麼不能預先約定時間,家常做四五樣簡單的菜,大家聚一聚,又好吃,又好暢談呢?官場中固是如此,其他紳商大老,也無不要擺官僚場面。記得一位周姓銀行老闆為其尊翁做壽,叫了戲子彩排唱戲,請了數百男女客人,僕役進出忙亂,數以百計。那個煩囂雜遝的情形,我想他的老人家亦必煩躁而感不安,哪裡顧到孝道!有一次瑞福祥請吃春酒,也是唱戲,請著數十桌客人,那種鋪張的場面,我這個窮小子也總看不慣。我想他們為什麼不願意把這些錢捐給孤兒院,或是捐給圖書館,定要如此浪費掉才覺得痛快呢?

  敬輿先生的生活在當時原算是最儉約的,但因周旋于各部長及國會議員們之間,有些方面也就不免習於奢靡而不自覺。比如接待客人所用的三炮臺煙,問他每天須消費多少,他說每天約須二十筒上下。我又打聽他的賬房,也是說多至三十七筒,少亦十餘筒。這個數目使我很覺得驚奇。若是每筒以一元計算,那麼,僅僅香煙一項每天便需四十元,每月便需一千餘元。人們每以為這是小事,不加重視,其實不然。據我所知,民國八年時的估計,全國香煙消耗每天達六萬萬二千萬余支。到民國十七年,別家煙公司的不算,只英美公司每日就可銷售八十二萬萬五千萬支。以此折算錢數,還不夠驚人嗎?外國人以不解饑渴的煙草來,換取了我們大量的金錢。他們把這些金錢運回去,造成飛機炮艦,把此落後的民族威壓得俯首帖耳,一任他們宰割,這果然可以視為小事嗎!

  和北京當政的大人先生們往還久了,使人更進一層地認識了他們的面目。他們三個五個聚會一塊,多無一言涉及國計民生。大家嘻嘻哈哈,興高采烈地談著的,不是昨晚打牌輸贏了多少,明晚梅蘭芳的什麼戲牌,便是某某女戲子怎樣風騷,誰家姨太太怎樣標緻,再不,就是商議著如何賣官地、典公物以及拆城牆、賣磚瓦一類的勾當。使人只見目前漆黑一團,簡直悶得透不過氣來。

  為一國元首的大總統黎元洪氏,是個不肯負責、圓滑苟且的人物。每逢星期六日中午,他照例總要邀請在京的各首長在居仁堂會餐。被邀的不外國務總理、各部部長、衛戍總司令、步軍統領、警察總監、陸軍檢閱使等十四五個人,吃的常是西餐。每次大家坐下,吃著談著,總要引起黎總統的牢騷來,這時他就訴苦道:

  「唉!總統真不是人當的,這一個月我又賠了三萬多。這樣計算,我每年就要賠上三十六萬。長此下去,我實在不能支持了。唉,你們看!這個月,我的煤礦股票和鹽票的利息,差不多都賠貼光了。東也捐款,西也募錢,叫人無法應付。每月進個十萬八萬,僅只捐款一項,就不夠開銷!」

  在座的人的答話各樣都有,但都是敷衍奉承。有的說他忠厚仁慈,有的說他大仁大義,也有人代他出主意,說往後可以少捐,或者募捐者找了來,一概不予接見。一次我卻納悶不住,瞪著眼睛,脫口而出地說道:

  「總統是當旅長出身,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錢呢?」

  「存的呀!」他局促地說。

  「旅長的餉每月不過幾百兩銀子,怎麼會存那麼多呢?」我這樣魯莽地追根到底,自然使他發窘。但總統總有總統的襟懷和雅量,他對這些無可置答的閒話只以呵呵一笑了之,臉上紅也沒紅。到底他心裡是怎樣地懷恨我,我就摸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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