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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督陝(2)


  這一次的戰事,推原禍始,劉氏實不能辭其咎,當閻相文先生督陝的命令發表後,劉一面佯為服從中央,一面卻挑撥陳樹藩擁兵抗命。陳樹藩不知道他兩面取巧的詭計,見劉為他撐腰,即有恃無恐,真的幹了起來。其實若是劉向他說明自己服從中央的態度,陳樹藩是絕對不敢抗命的。及至陳樹藩兵敗南退,劉知將陳之手槍隊和重炮全部繳收,開城歡迎閻督,他依然做了省長。

  劉為人如此。此時閻督到任,他一面對洛吳盡力巴結,一面即以種種手段與閻督刁難。

  閻雖擔著陝督的虛名,然渭河北岸皆胡笠僧勢力範圍,秦嶺以內為陳樹藩殘部所盤踞,尚有其他雜牌軍隊盤踞秦嶺以西。陝督所轄者實際只有北起渭河,南至秦嶺之間,寬闊不過六十裡的一塊狹長地區。在這樣一塊小小的轄境內,卻要給養幾師的駐軍:即第二十師、第六師、第四混成旅、鎮嵩軍及我們的第十一師,外加胡笠僧還不時向閻督要械彈要給養。此外,當閻督未入陝時,曹仲三、吳佩孚將所謂顧問、參議、諮議八百多人一股腦兒塞給了他,要他帶在任上,予以相當安插。閻到任後,這八百「顧」、「參」、「諮」,就每天跑到督署向閻要官要錢。那時督署中每天要開五十桌酒席,以應酬他們,若以每桌十元計,僅此一項,每天就需五百元。若是取消此項應酬,勢必得罪這八百大人先生,亦即得罪了曹吳;若不取消,則數萬人的軍食尚且不能維持,哪有力量供應他們?

  此時陝西下了兩個多月的淫雨,甚至西安到潼關的大道也阻隔不通,運輸即斷絕,什麼也辦不來。而劉袖手旁觀,不肯出一點力、拿一文錢。當閻督剛到任時,劉不知閻是怎樣的人,很有些畏懼之心,曾百般地向閻督買好。那時告訴閻督,說他留有數百萬兩的煙土,以此供應軍食,可保無虞。哪知相處日久,摸清了閻督的性情,看著閻督不大說話,是個厚道省事的人,劉即漸漸改變態度。第二次問他煙土的事時,他就說只有五十萬兩;到後,又說只有十萬兩了。閻連忙派人查數,劉又說:「煙土有是有一點,現在尚未收來。將來收齊,也不過二三萬兩罷了!」那時閻督處在那樣的境地,而劉竟這樣地刁難他、作弄他。

  閻督軍陷入無邊的愁苦之中,心裡一刻不能舒展,又無法可以自拔。而那八百「顧」、「參」、「諮」,還對他種種不能滿意,每天閑著沒事,就捏造許多流言,向曹、吳報告,百般地搗鬼。

  那時吳佩孚到了漢口,正要進攻宜昌,與川軍起釁。時陝西有郭堅部隊駐鳳翔,打著靖國軍的招牌,在地方上姦淫擄掠,無所不為,甚至十二三歲的少女,亦被其部屬所姦淫。鳳翔本不是貧瘠的地方,因為他的部隊盤踞,弄得凋敝不堪。人民紛紛到省裡告發,原先劉鎮華和奉軍等亦曾打過他,而無可如何。閻到任後,吳佩孚想利用他去打四川,曾與他有過接洽。郭堅拿著這個藉口親自到省城來,向閻督軍要東西,要子彈六十萬發,要槍械五六百支。

  他在省城住一張某家,成天恣情胡鬧。他帶有許多馬弁和衛士,即叫來一百多妓女,在張家樓上恣意宣淫:大家都脫得精光,他自己在旁邊看著做指揮,喊口令:「放排槍,齊放!」如此取鬧,簡直禽獸不如。閻督軍因他過於荒唐,無可理喻,便召集吳新田、閻智堂和我商議,思乘此辦掉他,為國家人民除一大害。閻督軍當下給我一個手諭,決定第二天在西關軍官學校設席,請他吃飯,就宴席上把他解決。

  那天郭堅到後,客人尚未到齊—只到張某和劉驥等—預先埋伏的一連人,因無經驗,急著自牆上探頭擠看,竟把一座磚牆擠倒。郭堅帶衛士有二三十人,都帶著槍,槍上插有刺刀,此時看見情形不對,便實行衛護。郭堅本人也掏出了手槍。在此緊急關頭,我急忙上前一把將郭堅抓住,手槍隊亦蜂擁上來,將郭之衛士繳械。劉驥和張某事先均不知情,張逃至門口,崗兵以為是郭堅,上前抓住,叫他光著背跪在地上,報告我說,外間又拿住一郭堅。我跑去看明,他說:「我未做虧心事,你如何捕我?」我因他不過交友不慎,並無何罪惡,即一笑釋放之。劉驥跳牆而竄,把腿摔傷,疼了多日方好。

  郭堅被捕之後,先把閻督軍命令拿出來向他誦讀一遍,而後執行槍決。臨刑時,百姓們人山人海地圍著,無不稱快。槍決之後,曝屍於新城,百姓帶著香紙對天叩頭,痛哭著指屍大罵,說:你把我們害得入了地獄,這次可天睜開眼睛了!又盛誇閻督為民除害。此事實為閻督建立了不少的威信。

  郭堅辦後不久,吳佩孚又不知聽了誰的什麼報告,忽從漢口致電閻督,責備他不負責任云云,措辭極為難聽。在這以前,閻曾聽說有人在曹、吳跟前告發他濫用安福系人員等十五條罪狀,本已非常難過,此時又無緣無故受吳這樣一頓橫蠻的責駡,越發懊惱難言。他接這電報時,我們都在旁邊,我看見他流著眼淚,無言地只是歎氣。我們勸解了一會兒,他也沒什麼話說。時已天晚,我即轉返咸陽。哪知第二天黎明時候,忽接到電話,說閣督昨夜喝了大煙,命己垂危。不多時,又接到電話,說閻督已經去世了。

  我和吳新田、閻智堂三人同去看喪,見床前擺著一大缸子鴉片,已淺去三寸多。又在他腰裡發現一張遺囑,說他決未妄殺人命,寧死也不能任意安插那八百位官兒,他也不能坐視四五師人枵腹等死,數說種種苦衷。忠國愛民之意,溢於字裡行間,令人看著,生無限感慨。

  閻督軍死後沒幾天,我即接到署理陝西督軍的命令。在此艱難困苦、錯綜複雜的局面下,叫我來挑誰也不願挑的這個重擔,實在叫我哭笑不得。當時我曾作了一首丘八詩,以抒此時心情。大致說:這樣的升遷,當看做撤差;但我必盡力以赴,以報國家與人民。當時督署以陳勵丞為秘書長,劉驥為參謀長,石敬亭為軍務科長,賈玉璋為軍需科長,鄧哲熙為軍法科長。

  最先要解決的就是督軍署房子的問題。第一,舊督軍署深宅大院,重門疊戶,屋上蓋著琉璃瓦,派頭太大。滿清庚子之變,皇帝和西太后逃到西安,曾以此地為行宮,那種腐朽的封建氣味,一直保持至今,我看著極不自在。二則閻督軍為人忠厚篤實,和我交誼甚深,他在任上慘死,我一到他住過的地方,即思其為人,往往使我淚下,因此不忍再在那兒居住。第三,舊督署與軍隊駐屯地相距太遠,與民眾亦很隔絕,我若堂哉皇哉地住了進去,不但不能與官兵常在一起,與民眾亦不容易接近。那算做什麼督軍?算得什麼地方親民之官?

  為這三個原因,我看中了城東北角皇城(又稱新城)的舊址。那兒自鼓樓起,一邊到東門,一邊到北門為止,有廣大的空地。那原有明朝所建的皇城,滿清時稱為滿城,以四分之三居滿人,四分之一居蒙人。滿人入關時到處慘殺漢人,及統治中國,對漢人又百般壓迫淩辱。陝人性格素稱剛直,所謂關中豪傑者即是。他們把這種仇恨記在心裡,到民元清廷推翻,即把皇城中的滿人殺得雞犬不留,房子也燒成一片焦土,至今仍是遍地瓦礫。我決定選擇這塊空地,為駐兵之所。即在此動工建築新督署。

  我的辦法是將舊督署中幾座小房拆卸,新署建築的磚木材料悉取用於此。工人則動員官兵們自任之,僅雇了兩個泥瓦匠從事指導,除去買釘子、繩索等項而外,並沒有買什麼材料。我自己為大工頭,衛隊營長張自忠為二工頭,我們親自推著小車搬運磚。兩個月內即蓋成二百間房子,左右各十六排,共三十二排,中間為客廳及督署,兩邊為各科辦公室。看去一如營房,極不美觀,但是光線、空氣都好,地上又乾燥,極是合用。總共只花五千元,是用的一個盜買督署委任的犯者的罰款,並不是由省庫中支取的。但此事仍不免引起了外人的誤會,上海一家報紙竟大登特登,說我在陝大興土木,動用省庫二百多萬云云。我初見到時,很是驚愕,後來我知道是人家惡意造謠,也就一笑罷了。

  那時住陝的中央軍隊,仍是第七師、二十師、鎮嵩軍、第四混成旅及我們的第十一師,共四師一旅。這數萬弟兄們,因給養短缺,實在太苦了。我接事後,總想辦些東西,看看他們,以示慰問之意。此事向劉說過多次,甚至每天和他說二三回,他以為這是額外開銷,先不肯答允,後來答允了,又不肯照辦,費了多少周折,我才得遂心願。不過每兵各贈一雙鞋、一雙襪、一條毛巾、一塊肥皂而已。我拿著這點禮物去看他們,同他們談談,兩方都感到歡喜。兵們太困苦了,這些日用必需的東西,都是買不起的。而劉不把兵們的事當事,反怪我好施小恩小惠。我說這簡直是打官話,你連小恩小惠都不給,更何日始有大恩大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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