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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督陝(1)


  直皖戰爭造成了直系軍閥炙手可熱的權勢,屬￿皖系的官兒們都不得不隨著他們首領段芝泉先生的失敗而一一下臺。陝西督軍陳樹藩雖為陝南人,但系段的學生,也算是段系人物,此時亦被撤職,改任二十師師長閻煥璋先生繼任。但陳樹藩擁兵自衛,拒不交代。中央即授命于閻,令帶他自己的第二十師、吳新田的第七師及我們第十六混成旅入陝(另有第四混成旅原駐潼關),預備武力接收。

  命令下來,我們十六混成旅為先頭部隊,由澠池、陝州遷入潼關。(第七師走荊紫關經鄂入陝,二十師在最後)這條路,在民國三年剿白狼時我們曾經走過。路熟,人情也熟,百姓都知道我們軍紀好,住帳篷或廟宇,決不住用民房。所以沿途雞犬不驚,很得人民的歡喜。我曾作「青山」一詩,紀念這次的行軍。

  在路上,接到駐邠州陝軍郭金榜送給我的秘密文件。

  郭金榜原是陝北的一個富農,有一天大股土匪打他莊子上經過,他迫於威勢,特預備酒飯招待他們。官府抓住這事,說他通匪,以為訛詐他的藉口。一次訛詐剛了,又來第二次官司,這樣接連不斷地鬧了幾年,他的幾頃地傾蕩無餘,遂憤而真的入夥當了土匪。日長年久,他慢慢混作首領,由數百人擴充到數千人。到陳樹藩為陝督時,他已聲名赫赫,成為大股。陳沒法收拾他,只得把他收編,令駐邠州。郭金榜有一朋友與我相識,因這朋友的關係,他對我很表好感。此次知道我入陝,派專人給我送了這個秘密文件,把陳樹藩部隊的駐在地和人數虛實,一一向我說明,並表示願聽我的命令,決不受陳樹藩的指使。

  那秘密文件是一卷毛頭紙,裡面夾藏一張白紙。那白紙看去並無字跡。代表告訴我說,這是用黑礬寫的,須以五棓子泡水浸洗,始顯字跡。我如法泡制,果然清清楚楚地顯出字跡來。我也用黑礬寫成一信,打發這個代表回了邠州。

  此時潼關以內的軍隊很是龐雜。陳樹藩本人擁有五旅之眾,但大都貌合神離,像和我暗通消息的郭金榜,就是不能心服他的一個。真正肯為他效命的,也不過四五千人罷了。再一部分隊伍,就是劉鎮華的鎮嵩軍。劉是河南鞏縣人,此時任陝西省長,他所統帶的這隊伍,本是盤踞嵩山的匪首王天縱的部下,民元時由袁世凱收編,號稱一萬人,實際不過五六千人而已。劉省長此時態度首鼠兩端,對陳樹藩說必相助到底,對中央則說絕對服從,欲借此以從中取巧。渭河北岸,尚有于右任和胡笠僧的部隊。胡部駐三原一帶,部屬有鄧寶珊、李紀才、嶽維峻等,都是慷慨義氣,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朋友,時與吳佩孚接洽,其部隊改編為暫編第一師。于先生為國民黨,直系擬給于總統府每月千元的高等顧問之聘及一等文虎章以為籠絡。于說錢我見過的,什麼文虎章?你妻侄小舅子都給、狗也給、貓也給,我看得不值半文錢,都拒絕不受。但同時引起章太炎先生的誤會,致信筆伐,使于先生對陝局態度消極,什麼事也不肯幹了。

  潼關內的情形是這樣,我的部隊遂無阻攔地進了潼關。

  我們既入潼關,即倚山搭蓋帳篷暫住。我由豫出發時,以劉鬱芬留守為後隊,令補充連長楊治清在觀音堂負看守笨重器械之責。楊平日很守規矩,但離了大隊,忽有跳牆誘姦民女之事,被那女子家長告發。劉鬱芬即予逮捕,並錄口供,報告前來,請示懲處辦法。我因國有國法,軍有軍紀,不能寬容庇護,審問時召集全體官兵講話,即予槍決。當時有人勸我不要如此辦,說怕外面人知道,壞了我們軍隊的名譽。我說不然,公過和私過不同,私過只及己身,可糾正了事;公過則妨及團體、社會和國家,若姑息,則養奸,以後再也不能講究什麼紀律和軍法了。我正要人家知道知道我們部隊中出的醜事,且讓人民知道我對這醜事是怎麼辦的。楊臨刑時,我問他有什麼心願,盡可交代給我。楊說:「我有兩個兄弟。」他的二弟名治貴,本在我軍中,即升為營長,後來升為團長;他的三弟名治全,時年尚幼,我把他找來,供給入校讀書,直至南京中央大學畢業。

  不久,閻相文先生亦到了潼關。一天,陳樹藩和劉鎮華派了代表來陳說利害,阻止他前進。閻回答說:「我是奉命而來,不能擅自後退。」於是詳定進攻的計劃。當時分兵三路:第二十師走潼關至長安的大路,為中路;第四混成旅走大路以北渭河南岸為右路;我們十六混成旅則走大路以南南山山脈,為左路—三路向西挺進。我們全旅編為三縱隊:李鳴鐘為右翼縱隊,與第四混成旅聯絡;張之江為左翼縱隊,所走的路多是森林山路,最為困難;張維璽為中央縱隊,我自己親統此隊,重兵器亦隨同行進。走了三天,第一隊到達臨潼,先敗陳樹藩部姜宏謨于楊猇鎮,第二隊敗陳軍於灞橋,第三隊敗陳部姚振乾于蒲楊鎮。

  右翼縱隊在韓信塚以東即與陳軍開火,激戰之後,陳軍被迫退入西安城內,我們即架炮向城內督軍署轟擊。數炮之後,城內便送來信,說陳樹藩已退咸陽。同時,劉鎮華亦出來,歡迎閻督軍入長安城。

  陳樹藩部西退後,複被追擊,潰不成軍,除一部分歸胡笠僧收編外,其餘都退逃南山山中。幾天後,吳新田來到,以其第七師駐藍田,我們部隊駐屯咸陽。此時閻督軍電致曹,說十六混成旅訓練如何好,紀律如何好,戰鬥力如何強,在此次戰役中功勳又如何,請將我們部隊改編為師。連打兩次電報,均未複,三次四次無回話。閻督不肯罷休,直打了八九次電報,才接奉命令,改十六混成旅為第十一師(抵作李星閣師),但附有不加餉不加槍的兩個條件,僅給一個空名。—這便是我們在此次戰役中所得的獎勵。

  當時我將部隊編兩個旅、四個步兵團。以張之江、李鳴鐘充任旅長,宋哲元、劉郁芬、張維璽、孫良誠為團長,鹿鐘麟為炮兵團長,張樹聲為騎兵團長,王學智為工兵營長,陳萬青為輜重營長。原任參謀長劉驥被閻督軍要去任為督軍署軍務科長,乃改任門致中為參謀長。

  此次入陝戰役中,有幾點經驗很值得提出來說說:

  一、只有真正作戰始是將領精神與修養的試金石,那種修養不到、精神不及的將領,每至疲乏困苦之時,往往勉強服從,不能以勇猛向前的銳氣執行命令、完成任務。此次第一隊將領即有不能任勞苦、忍缺乏之嫌。部屬仍持銳氣,將領卻先垂頭喪氣起來,使部屬生輕視之心,而與之大鬧意見(三營營長谷良友不服從李鳴鐘調度)。餓死不作一聲的要數張之江。

  二、將領不可徒恃勇猛,必須明白戰略戰術。李鳴鐘以其第三營谷良友殿后為預備隊,谷因對李無信心,不肯服從,即擅自沖至前方,擊退敵人(這是很危險的,若等到調預備隊上來時,預備隊已打了,那如何辦?)。事後團長責營長不服從命令,而營長則恃功與之爭吵。我派參謀調查真相後,即將營長暫時撤差。

  三、埋伏抄襲當機動神速,一分鐘也不可錯過。負此任務的隊伍,又必須有獨立作戰的性能(既要勇猛沉著,又要隨機應變),否則難以奏功。當陳軍退入西安城後,我料定他必由城西潰退。乃派陳毓耀帶手槍隊一百名赴城西山溝中埋伏截擊。不想陳毓耀遲到了十分鐘,陳部大隊已過,僅與其衛兵遭遇,打了一陣,只繳下五六十支槍。其實陳部猶未過完,而陳毓耀離不開娘,就不知再埋伏著等一等,即連忙率隊轉回,使戰果大減。陳毓耀回頭到小雁塔去駐(民三時我們曾住此),不料那時敵軍騎兵團團長姜宏謨方由韓信塚敗退,率殘部已駐此。門上設著崗兵,見陳毓耀至,問是何人,陳問他是何人,陳時只帶兩人,幸能急中生智,大呼:「後面全隊都上來?」姜兵聞而大恐,越牆而逃。苟不然者,陳毓耀必吃大虧,此亦魯莽失著之處。

  四、作戰必須處處周到,尤須有科學知識,常以一個小漏洞,而受極大影響。我們既已入城,派人偷聽電話,陳軍未將城中電話線割斷,他們在電話中說的話,都被我們聽見。(一邊說:「你是哪裡呀?」「我是咸陽!」「你知道督軍來了嗎?」「知道了。」「你知道敵人追上來了嗎?」「知道了。」「你們快派劉旅長抵一抵!」「劉旅長沒了人,不能幹了。」「那就派馬旅長。」「馬旅長剛剛過河,人也沒吃飯,疲倦死了,實在沒辦法了!」)我以此詳悉敵情,派人尾隨猛擊,陳軍多被繳械(有劉旅長自願投誠),獲三八式步槍數百支,日本造新式陸炮四門(以往皆滬造山炮)。

  五、將領當勇猛與謹慎兼備,拿住分寸,若過於謹慎,必難成大功。此次第一團第一營追擊敵兵,即以過於謹慎,而所獲不多。蓋那時陳軍潰亂,士無鬥志,若果大膽地追擊前去,決不止繳獲那數百支槍的。

  六、孫子十三《行軍篇》雲:「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這是經驗之談,行軍時必當提防。此次我率第三隊行至中途,見河水中有泡沫,心知上流必發大水,乃急忙渡河。隊伍剛過完,洪水已汜濫而至。若是稍有耽擱,不是不得渡過河去,就會全團人葬身魚腹矣。

  七、從外國買來的彈藥不可深恃。我們炮兵此次攻城,炮彈多有未爆炸者,我入城後,一外國教友請我吃飯,我親眼看見他陳列著兩個未爆炸的炮彈在客廳裡,就是我們在入城前射進來的炮彈。

  八、料敵須果決,不可猶豫輕聽。當陳樹藩退卻時,有一服裝闊綽、自稱青海代表的人謂有秘密要事面告閻督軍。閻召見,他報告陳樹藩已親率三旅人由左翼包抄過來。閻督軍甚驚慌,謂我日:「煥章!你看怎麼辦?」我看明白陳軍的頹勢,料他已無力再舉,我即說:「這是陳要退兵,怕我們追擊的詭計,請將報信者扣押起來。」後來一探聽,陳軍果已退卻了。

  九、用人不可徒觀外貌,徒聽言語,唯真正做事始可驗其為人。我們入潼關時,派參謀處副官劉明山經由西安到鳳翔給第十五混成旅管寶齋送信。他先自告奮勇,滿口答允,到動身時,他又磕頭央求,不敢前去。劉平時最會說好聽的話,因此頗得人信任,不想遇事如此懦怯!我即將他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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