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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督陝(3)


  曹、吳所介紹的八百「顧」、「參」、「諮」,向閻督軍要官要錢,稍有不遂願處,即大發脾氣,並致電給曹、吳造謠中傷。曹、吳即信他們之言,來電相責。閻是老實人,把他們無可奈何,終於迫到自殺。我因陝西地方太窮,實在容不下他們這許多人,縱使容得下,我也要選用能者賢者,決不敢借重這些大人先生。我也不能像閻督軍那麼厚道,大煙是不肯吸的。我有我的辦法!即快刀斬亂麻,遣送那批人物回保定。我規定顧問每人送盤費四十元,參議每人三十元,諮議每人二十元,無論如何,要省長籌出此款。令參謀處參謀王鎮淮負責辦理,把他們一一打發。那八百位先生領了錢,一路走著,一路大罵,又沿途販賣煙土,無惡不作。見了曹、吳,又造作謠言,說我在任,用的都是革命黨和基督徒,此外一律排斥。後來吳佩孚對我惡感日深,此亦原因之一。我想我為國家,為陝西地方措此善舉,無論你們挑撥亦好,咒駡亦好,我都甘心樂意,一點都不在乎。

  陝局糜爛已久,短期內是無法整理妥善的。我接任後,所轄地面,仍不過渭水以南秦嶺以北的十餘個縣治,其餘地方,盤踞的都是不聽省令各行其是的雜牌隊伍。這些雜牌隊伍一日不清除,省政即一日不能推行。所以我整理陝局,在可能範圍內,先從統一軍政著手。

  這些部隊中,勢力最大的要算胡笠僧的部隊。他原是于右任先生靖國軍的主力,其中有李虎城、鄧寶珊、嶽西峰等都是很好的將領,為當時的革命團體,他們的結合,主要的還是一種任俠好義的精神。那時胡笠僧來信給我,說我只要能帶著他們救國衛民,任何辦法,都樂意接受,我即把他的軍隊改編為陝軍第一師。此時若想立刻以軍紀範圍之,自屬非易。所以我對他們的部隊,抱一不管的態度。但他們要求我幫忙時,我必盡力之所能以助之。我深知我自己的短處,即是不會聯絡,不會應酬敷衍,不會以種種虛偽手段收買其心。但我也有一點自信之處,即是真的愛國愛民,真的在腳踏實地地苦幹,這一點就使他們受到影響。後來他們亦用我的方法來整飭部隊,軍風紀和戰鬥力日漸進步,至出潼關的時候他們出了很大的力量。

  其次就是盤踞漢中的陳樹藩殘部,數目相當多,各行其是,簡直無法整頓,因發表七師師長吳新田為陝南鎮守使,畀以剿撫之責。自閻督死後,吳新田和閻智堂受了劉的拉籠,他們三個人已連成一起。三個人成天在一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酒席之後,繼以打牌玩妓,任心所欲,只是因避著我,因為在我處,每餐都喝小米粥、棒子麵餅。那時兵們給養窘絀,我這已嫌吃得太好。我們吃飯時,總要讀一段書,而後講一番話。席間除談公事而外,只談些如何愛民,如何施政,如何練兵的道理。他聽著我的話,想必如刀子紮心似的難過,一走出去就詛罵我,說是寧願死,也不和我一塊兒吃飯。原來他認為他已經應當享受,為享福才做官,像我這般,就是委屈得不能忍受了。於是,他們和劉日近,和我日遠。三個人除酒肉荒唐而外,就是合夥兒販賣煙土,一運數百萬兩,騾馱子絡繹於道。

  吳新田即決定赴陝南,我費了許多力氣,替他籌備了十萬元的開拔費。臨出發時,我為他餞行。那時薛子良為長安縣長,辦了一個土產展覽會,自農具以至刺繡皆被搜羅。其中有本地天主堂神父所種的美國蘋果,贈了我六七個,肉厚三四寸,如普通茶壺那麼大。我捨不得吃,心想這果子多好。吳新田走時,我即將這蘋果送他一枚,我很誠懇地對他說:

  「蘋果,蘋果!祝您一路平安,順利地完成您的任務!」

  「督軍真是愛護我。」他很感動似的說道,「不知督軍還有什麼話,還請您儘量地指教我。」

  我想了一想,就說:「你陸大畢業,是國家難得的人才。國家希望您甚是殷切,朋友們也殷殷地望著您。望您此去,拿出才能,真正為國家人民做一番事。但要辦事精力充沛,必須身體健壯。希望您念我這一番誠意,能把大煙設法戒掉。那不只為您自己好,國家和人民也必受莫大的惠益。」

  他聽了我這番話,當時還好好地答應著,我也沒在意。哪知就這幾句話,竟把他得罪了,背過臉,即把我痛駡,說:「什麼玩意兒!我只要把公事辦好就行了,管得老子這些事!」到任以後,漸漸對鴉片更是沉溺,到後來終天臥在床上,守著煙燈,放下帳子,日夜地噴雲吐霧,甚至整月不下床沿,吃飯拉尿亦在床上行之。什麼事也被荒廢了。段芝泉先生的得意弟子,竟是這般的糟糕!

  卻說我一面派第七師進攻陝南,一面又致電駐在甯羌的王鴻恩部牽制陳樹藩的後方。十一月吳新田開始進攻,先後克服秦嶺、黃牛鋪、鳳縣、留壩、洋縣、沔縣等地,十二月初頭始進佔漢中。陳樹藩隻身逃往上海,他的殘部退入四川,潰散殆盡。這一件抗命的公案,至此始告結束。

  陝局表面上雖告統一,但南北兩鎮守使都不免外示恭順,陰懷異志。省府勢力所及,仍不出西安附近的那十餘個縣治。這個狹小的地盤,以往不過駐守一旅之眾,此時卻還是要給養四師一旅的糧餉。那些部隊,大般都是紀律廢弛,又加首領繁多,內幕複雜,想加以認真訓練,連集合點名,他們也不同意。他們所斤斤計較者,就是糧餉。大都虛報人數,一千報成兩千,三千報作五千,有的號稱一旅,實際還不滿兩千人。軍隊的督導既如此困難,而財政上又無法籌措,所轄十餘縣的稅收,數目小得可憐,而民國十年、十一年的地稅又早已被陳樹藩刮去一半,地方上無款可籌,中央也是不管。財政廳是握在省長手中,對我什麼也不理會。當時窘困之狀,實非言語所可盡述。

  我漸漸明白督軍的種種困難,主要的癥結所在,即在劉的把持刁難。他身綰民財兩政,但民瘼既不正眼一看,軍餉又不籌一文。我還決心要捋一下虎須。那時各軍不但餉項無著,連吃的也難維持。我將營長以上將領召集講話,把省長的做法都說了出來。當時打電話給省長,說你若仍是袖手旁觀,那我們這些人只有全到省長公署裡去吃飯。省長至此方始著急,把他已經發表的財政廳長撤職,請我另外委派。我即請薛秀清老先生任之。薛為長安老舉人,經商多年,對於地方上既熟悉,又極得人民的信仰,人人都知道他是正人君子,決不欺騙舞弊的。那時陝西銀行紙幣,每元只值二角,薛先生一上臺,立刻漲至四毛,繼又由四毛五分漲至六角,舊有的積弊也被他洗除一淨。選賢用能,關係如此之大。

  其次我即下令禁種鴉片。我認為這是害民禍國和滅亡種族的毒根,不管陝西的財政收入怎樣仰仗煙稅,我必欲禁之而後安心。當時即召集省長、各廳長、科長會議,商談多時,沒有辦法。省長說,目前只有兩條路子:一是種煙,一是兵變。因為若要禁種煙土,則餉項無著,餉項無著,必激起兵變。這兩條路任我選擇一條。薛廳長等亦均持此意見。我說:

  「我在這裡為地方官,還能看著民間種大煙嗎?真的餓死也是可以的,鴉片卻非禁種不可!你們若定要種,請先用手槍把我打死!」

  這個會議即無結果而散。次日薛子良來見我,他這時經理稅務及禁煙所的事。他也是說若不開放煙禁,則財政沒有辦法的一套。我和他說:

  「你去告訴省長。請他把我打死,我一日不死,禁種的事即一日不放手!」

  因又商議,要在禁煙與兵變的兩條路之中,想一折中的通融辦法。我就提出裁兵的主張。但劉鎮華和吳新田都堅不同意。左右都辦不通,因決定權宜辦法:第一,指定一二縣為種煙區域,限期禁絕,此外的地方一律禁種;第二,盡可能地實行裁兵。後來劉將其一部分隊伍交其弟老五整頓。老五確能做事,經他一整頓,軍紀即大大不同,及劉將兵柄完全交給了老五,情形更好了些。

  陝西是有名的私煙之區。陳樹藩為督軍的時代,民間種煙尤盛。這些業經收割的煙土,只有容許商民向外轉運。煙土出口,原先稅率是每兩一角,我一則是寓禁於征,一則為彌補軍餉,因加稅每兩二角。但是劉和他的鎮嵩軍不但自己販運,而且包庇煙商走姁。他同洛吳勾結,煙土出口,多走荊紫關經老河口,煙商有走長潼大道者,亦均派其鎮嵩軍保護,拒不納稅。那時我在潼關設卡,派劉鬱芬團駐守收稅。一次,劉有十萬兩煙土經過此地,劉鬱芬派人稽查,不讓查;令其照章上稅,亦拒絕。當以電話問我處置辦法。我告訴他說:「你先好好地說,若真不行,就武力對付。四師一旅的人不能不吃飯,你只管執行規章!」直鬧到了動武,方才納了兩萬元的稅,此後就專走荊紫關一路,再也不走潼關了。

  鎮嵩軍不但包庇販煙,在省城,也常常搶掠民家。這種搶案屢見不鮮,我接督篆不久,即出一案。一天夜間,督軍署前大街南首一煙商家,有幾個人闖進來,聲言買土,入了店堂,忽出手槍相挾,結果把櫃撬開,搶去了數百兩煙土。這事發生,即召集城防司令張治公和軍法處長鄧哲熙等前來。我說:

  「我們的責任是維持治安,保護人民,現在甚至省城內,督軍署前,也出了搶案,我們拿什麼臉面去對人民?你們一定要在三天之內破案,否則,你們來受審判!我自己的罪也是不可饒恕的,現我先受應得的處分。」

  於是我把自己的兩腳戴上腳鐐,告訴他們,幾時拿獲人犯,我幾時才脫刑具。他們央告了半天,也無效果,只有慌著分頭嚴查。當天晚上即把人賊捕獲。鄧哲熙送來兩個匪犯的口供,知道都是鎮嵩軍的士兵,不由分說,即綁至被搶者門首執行槍決。此事辦後,人心為之一振,鎮嵩軍也乖巧多了。我說什麼,劉就不像以往那樣地藐視,他對人歎氣說:

  「遇到馮某人,我真算倒了黴了!」

  然而他仍得意揚揚的,一點羞愧的意思都沒有。

  過了不久,又出一離奇的事。一日晚間九時光景,我們手槍隊在外巡邏,忽見從東南走來十余個百姓,手裡拿著烙餅,一邊急走,一邊挨家挨戶打門,告訴各家,說督軍有命令,每家烙餅十張,趕忙往西送去,要趕快,不遵從者定予槍決。霎時之間,家家戶戶都忙著烙餅,鬧起了數十裡。後來巡邏的人抓著他們查問,那些百姓也莫名其妙。第二天打聽,說是這謠言從臨潼那邊傳來,直至咸陽,都是如此。我起初不明究竟是什麼妖孽,後來我恍然了,我想這事絕不是沒有根由的,其意義就是造謠惑眾,以其鬼蜮伎倆,和我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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