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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從四川到廊坊(3)


  我在漢口沒有停幾天,即率部隊上京漢車,直達長辛店,再由長辛店轉豐台,分在通州、廊坊、天津三處駐防(那時有命令,指定這三處,不許我們到南苑駐防)。當即分配:第一團駐通州,第二團二營駐天津疙瘩灣,其餘的駐廊坊。

  那時段總理兼任陸軍部長,徐樹錚與傅良佐分任次長之職。傅等把我們隊伍看著和陸將軍有親密關係,而他們不滿於陸將軍,因而亦歧視我,要以對陸將軍的辦法對我。再則我們此次在四川倒袁,接受護國軍第五師的番號,亦使他們大不高興。由四川回來的各部隊,又從而加油加醋,在他們面前對我大肆攻擊,因此愈視我如眼中釘,加我以種種壓迫。不但房子不給夠住的,被服餉項,亦皆置之不問。尤其餉項一事,發給我們的全是六折票價,後來又減低為四折三折。關於訓練、裝備各方面,更是一概無人過問,形成一種聽任我們自生自滅的局面。在那時,若要軍隊存在,必須是皖系、直系。我兩皆不是,又加上我不去巴結,不去討好,又有辛亥灤州革命之事和此次倒袁之事,故益發一心要用工夫來把我們消滅。我看透了這種鬼蜮伎倆,一氣不哼,愈加埋頭苦幹。

  我一到廊坊,即先把餘積的公費提出,鳩工建築營房,而後專心致志,努力於部隊的整飭。第一,把此次由陝入川,再由川北返,這一路上所得的經驗,集合各將領重新詳加檢討,把病症一一指出,商量著努力改正。第二,舉辦文官軍訓,夥馬夫等的軍訓,下操打靶,一如士兵。第三,加緊幹部訓練,不但教練連和排,團營長以及副職亦一併訓練之。不但注重內場教育,外場操練亦同時重視。第四,注重精神教育,除原有辦法外,又編了許多新戲,教官兵們排演,都以教忠、教勇、教仁、教義為題材,同時灌輸一些衛生及科學方面的常識。出演之先,加以講解,講完一出,演一齣,覺得收效不少。第五,利用大風、大雨、大雪的天氣出外行軍,作種種戰鬥操演。第六,歷年來兵中老幼以及久病不愈者,均大加淘汰,重新補充。第七,在廊坊蓋一勸忠祠,供奉歷年死亡,按時致祭,以為紀念。此時第一團團長仍是楊桂堂,第二團團長是陳正義(何乃中已他往),第一團第一營營長周性靜,二營張維璽,三營李鳴鐘,第二團一營宋哲元,二營董士祿,三營楊紹緒,炮兵團團長宋子揚,機關槍連李致富,騎兵營張之江,參謀長邱峴章,軍械官鹿瑞伯,軍法官薛子良。

  一天我因事到陸軍部去了,正因幹部實習,我不能出席,乃請邱參謀長代為指導。在演習利用地物的時候,邱叫到排長曹福林講做,曹福林演做完了,只是不會講。邱一時性急,打了曹福林幾個巴掌,曹氣得哭起來。邱也非常生氣。許多官長在旁邊望著,都覺得看不下去。這因為我治軍向來注重養廉養恥,「揚善於公廳,歸過於私室」的明教奉如圭臬,官長當眾打部屬巴掌,我們第十六混成旅中從未有過。此次的事使官長們不滿,惹起公憤,是難怪的。我回來後,即當面婉言邱參謀長處置不當的意思,同時安慰了曹福林幾句。邱參謀長為人坦率,自認處置急躁了些。一件小事遂化為無有。

  又有一夜,有兩個兵私攜槍支逃跑。這也是第十六混成旅向來所無的事。營長和連長都覺得這事不得了,非常難過。我派令騎兵李某去追尋,各村各莊查詢,趕到通州,有老百姓見其不安分,指說出來,方始抓回。他們把槍藏在草裡,也一併搜尋了出來。其中一個士兵向來刁惡成性,不守本分,一出營門,就做土匪;另一個則是新兵,年輕心浮,被愚而致出此。我想著此事嚴重,即集合全體官兵(遠者只請官長來)把此事意義細講一番。當眾把兩個逃兵槍決。以後更每一星期把這事講一次,連著講了數星期,給全體官兵以極深刻的印象。從此即再無此等事發生。軍隊中舊有的惡習是,有一點好處即沾沾自喜,盡力宣揚,而養成驕滿之氣;有壞處,則以為家醜不可外揚,極力藏蔽,諱莫如深,結果是姑息養奸,漸成大禍,而不可收拾。蘇聯的軍隊,如有士兵拔了人民的白菜、大蔥,或在民間稍有為非作歹之事,其長官必當著民眾宣揚其罪,而後處罰。這樣辦,則部屬知所警惕,紀律得以不弛。而其軍隊亦才可以成為真正人民國家的軍隊,我之處置此事,亦正是這個意思。

  這期間我曾被約到陸軍部去過幾次。第一次是次長傅良佐找我去談話。陸軍部衙門是高大洋樓,堂皇莊嚴,看去好像其中不知有多少好的辦法。我腦中老是存此觀念,把它看得很高,想著必是處處都可為全國軍事衙門的模範。哪知進去一看,卻叫我大失所望。我先到門口號房中遞了名片,即被引到客廳裡坐著。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先生端上一碗茶,恭恭敬敬對我請一個安,而後兩腿並到一起,直挺挺站到一邊,說:「旅長大人來了,真是難得的事。請旅長大人開恩典,賞給幾文錢,讓家裡幾口子有碗飯吃。」看他說話的神氣,請安的姿勢,完完全全都是滿清的派頭,使我哭笑不得。我只好給了他四塊錢(滿清舊例,奉一碗茶,要四兩銀子),他即道謝而去。隨後又見著兩位秘書,一派官架子,腐惡不堪。我一到這裡就給我這樣的惡劣印象,始知老段當政,只是陳陳相因,固步自封,絲毫沒有求改革求進步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又把我讓到裡面的客廳去坐。那客廳不是客廳,倒像是洋貨鋪。椅子、桌子,都是外國貨。那椅子每把至少得六十元,椅墊子、桌布、窗簾,都繡著花,地板油得精光,鋪著精美的地毯,都是西洋貨,連茶碗也是西洋貨。我看著這一切富麗豪華的陳設,心裡湧上無限思潮。我想,他們把國民的血汗錢這樣地送給了他們的洋爸爸,洋爸爸就拿那錢製成槍炮軍火來打我們,壓迫我們。他們知道不呢?他們為什麼不想到目今國家和人民的處境?為什麼不想到自己的職責所在?他們如此擺闊,一定是從外國公使館中看得來的,看見人家有什麼,他們也就學著去辦。他們不想想人家是什麼國家,我們是什麼國家。他們不想想先賢們留給我們的「茅茨土階,篳路藍縷」的教訓,不想想「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的教訓。你們到底對國家對人民有何功勞?……正這樣想著,那位傅次長已經進來。坐下沒談幾句,他就說:

  「煥章先生,我看貴旅現有三團人,數目太多,實在要不了這許多,應該裁去一部分才好。」

  我答道:「國家財政困難,裁兵是應當的。那種紀律敗壞的、擾害人民的,那種毫無訓練、不能作戰的,更應當多裁。可是我知道這樣的軍隊,反倒添成三團四團。」接著我有些自製不住了,說道:「我們軍隊成為護國軍,反對洪憲,總算叛逆過一次,憑這一點就應當全部裁去。何況我既不會買汽車送人,又不會買窯姐兒送人,應酬巴結,一件不會,還不應該完全裁去嗎?」

  他紅了臉,連說:「哪裡話,哪裡話?」等我說完,他又說道,「裁總是要裁的,我們慢慢商量吧。」

  這是第一次和傅良佐談話的情形。過了兩個星期,傅又找我到陸軍部談話。他說:

  「有件事要和你談,現在甘肅那邊要開一旅人去。打算第三鎮張孚淵開調一團去,你這邊出一團,合成一旅,歸張孚淵帶了去。你看怎麼樣?」

  「若是命令已經定了,就不必說了。」我想了想以後答道,「若是命令還沒有定奪,那我倒有一點意思,要陳述陳述。據我所知道,把兩處隊伍編在一起,滿清時候有過先例的。像從前的第一混成協,就是由第五鎮和第六鎮各出一混成團合編而成,由王化東協統帶著,到了新民府,劉富有團長總事事和王協統合不來。又比如第二混成旅,是由第二鎮和第四鎮各出一混成團合編而成,到後來也是團長和旅長意見不合,明爭暗鬥,結果好隊伍也鬧成了壞隊伍。那還是短途行軍,一路又都有火車的便利,若是上甘肅,取道陝西,將通過三省,路途那麼遠,交通那麼難,合編的辦法,恐怕不大妥當。能不能開一個整旅去?若是即把我們第十六混成旅全部開去,那也很好的。不過我對這事並沒有成見,不過貢獻一點意見。給你參考罷了。」

  說到這裡,傅良佐沒置可否,約了我去見段總理兼部長。段那時住在陸軍部後面府學胡同,到了那裡,傅即去,我又把剛才的意思再和段總理說了一次。段聽了,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說:

  「你先去吧,我們研究研究再說。」

  我即告退出來,當日即回廊坊。第二天一早,即接命令免我第十六混成旅旅長之職。我當把官兵集合起來,告訴他們,現在政府已經來了命令免我職。政府的命令我不能不服從,我就準備交代。同時通知參謀長書記等立即辦理一切,準備交代,這是上午八點鐘時候的事。到午後五點多鐘,又接到一個命令,調我為正定府第六路巡防營統領。我又把接了這個命令的事,和官兵們說知。他們上午聽到我免職的命令,只是大家難過而已,並沒有說什麼話,等到聽說又接到這個新命令,大家可話多了,以為旅長既然不好,該當免職,何以又調授六路統領之職。這顯然是蓄意消滅十六混成旅。一時群情鼎沸,非常憤激。堅請我不受命令,拒絕交卸。

  到夜間傅良佐又派來他的親信某君坐了專車來,和我說,此次把我調任,是因為我任旅長多年辛苦,所以換個六路統領,給我調劑調劑(那時十六混成旅旅長薪水四百五十元,公費四百五十元,共九百元;六路統領,則每月有一千三百兩銀子的薪俸)。這完全為我個人設想,並無別的意思,叫我不要誤會,說了一大篇鬼話。我謝謝他們的好意,周到地招待他住了一夜,什麼話也沒有和他說。

  第二天早上,全旅官長即出通電,說旅長如果沒過錯,能勝任,即不應免其職;若旅長犯了過錯,不能稱職,那就不應當調任他職。務請政府收回成命。這個電報發了出去,接著又連發數電,同時留著我不許離職。兩方面鬧成僵局,傅良佐和徐樹錚沒有辦法,去找陸將軍出來調處。陸將軍到了廊坊,先和我說了一會兒,又召集全體官長說了一會兒。大意是,他們歧視我們,蓄意消滅我們,只是妄想。但我們此時不能反抗,一反抗,反倒變成我們不是了。我們此時正好養精蓄銳,誰也別想消滅得掉。看他們這樣胡鬧,必定有大亂子出來。那時我們自然有辦法出來。官長們經此開說,都表示接受其意思。我即將交代辦好。臨走的時候,全體官兵們都流著眼淚送別,許多人甚至像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我好言安慰他們一回,上了火車,劉汝明、韓多峰等許多將領,又複依依不捨,把我的馬褲拿去撕成碎條,大家各得一條,以為紀念。至今尤有留之者。

  後來聽說,我之被免職調任,經過是這樣的:傅良佐拿著一束公事去見段,問他看不看,段說:「照發了吧,不用看了。」原來這裡面就有免我職的命令。第二天報紙上揭載出來,段總理很是驚詫,即把傅良佐找來,問他說:「你怎麼不和我商量,就把他免了職?」言下頗為震怒。傅想想沒有辦法,就說:「這已是既成事實,收不回來了。這樣吧,把他調去做第六路巡防營統領吧。」段沒說什麼,於是又頒下我的第六路巡防營統領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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