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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倒袁之役(3)


  在這裡,有幾件瑣事可以插敘一下。

  我們旅裡有一個排長名叫許驤雲,為號兵出身。他在二十鎮駐新民府時是第一名號手。這回攻敘府之役,他以官長地位,竟臨陣棄械而逃。本當治罪,因他自首悔過,故宥恕了他。

  我們從催科山撤退的路上,走到一個村鎮。這天是陰曆正月初一日,當晚在一座小廟中歇宿。那廟很簡陋,張之江和蔣鴻遇住在正屋,隔著神龕,一個人住一邊。我住在對面的小屋中。沒有床鋪,臨時找來幾把稻草,鋪在地上。我躺到地鋪上,剛要蒙矓入睡,忽然聽到對面屋裡哈哈的笑聲,笑得極是熱鬧,把我的瞌睡也笑沒了。我就起身過去,問他們笑什麼事。張之江笑著說:「我們正談說,我們不過兩混成營的人,四面這許多老袁的心腹部隊團團包圍著我們。可是我們敢去和蔡松坡先生接洽,敢和劉雲峰開談判,敢和陳將軍那麼表示,敢和劉一清先生那麼要求。我想除了我們,目今中國再沒有第二個隊伍這樣膽大,這樣敢做敢當了!」說罷,三個人又有趣地笑起來。

  蔣鴻遇說:「平日旅長有一個辦法,我總是不佩服。就是每次招收新兵,您總要到場,親自一個一個地驗,一個一個地問。我想這種事,交給別人辦不就行了,何必定要親自去考驗呢?到了現在,我才看出益處來了。現在我們這些弟兄,每一個人都是鐵打的身體鐵打的心性,而大家都像鐵環箍著似的,幾千個人一條心。若不是旅長下過那一番工夫,怎麼能有現在的地步!」說著又笑了一會兒。

  第二天一早起來,第四混成旅一位劉團長到小廟裡來找我。他是第一團團長,見了我,就下跪磕頭。問他什麼事,說是他一團人,潰散得一個也不剩了,現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說:「你們旅長現在自流井,你去找他不好嗎?」他說:「現在的事,我看他也不見得有辦法了。我打算到重慶去找曹大帥,您說可以不可以?」我說:「那好極了,你去就是了。」他卻要我給他一個命令,不然他不能去。我堅持不肯,說:「我怎麼可以給你命令?你自己去好了。」他說:「您不肯給我命令,只求您說個可以,我才去,只求您說個可以。」同時蔣鴻遇和張之江也幫著求說,我就只好說:「可以去。」他伏在地上又磕頭,而後走了。

  過不久又來了孟寶臣等四個營長,也來要求我給命令,讓他們去找曹大帥。他們走到江安,即被劉存厚拘捕,一一殺死了。(時蔡松坡先生駐納溪,劉存厚部駐江安,相距不遠)。他們平素對士兵不訓不練,不管不愛,官兵之間,漠不相關,又昧於大勢,不別是非善惡,只是糊裡糊塗地過混帳日子。這時看見他們的第四混成旅打了敗仗,便自顧自棄軍逃散,玩兒成光棍兒,至終連性命也不保。他們若在戰敗之後,仍然硬撐下去,徐圖振作,必不致落個這樣的下場。真是可歎可憐!

  我們在敘府一戰,雖然沒認真地打,但兩方面也頗有些傷亡。收留傷兵的時候,我是一視同仁,劉雲峰方面的滇兵共收百餘名,同我們自己的六十多名,都同樣地管待醫治,不分軒輊。這些傷兵都交由韓複榘照應著,運往瀘州醫治。不料走到江安,也被劉存厚扣住,意思也要加以殺害。韓複榘說:「我們這次作戰實出於萬不得已。不信,你看我們收容的傷兵裡面也有滇軍,而且待遇完全一樣。」劉即派人到船上查看,果然是的,才化仇為友,並且每人給洋五元,又帶了許多宣傳品去散發。

  我們上次到南溪,原派有我的一位書記長孟君在這裡為留守。這次退到南溪,即繼續向富順隆昌行進,孟君因尚有未了事宜,故未隨同撤退。後來他把事辦完,撤退時,所乘的船在路上被打翻,孟君竟以身殉職。他是北平人,為人精明幹練,愛交朋友,學問頗有根底,字寫得周正,起稿來得快,也通達有條理。光緒三十一年我為司務長時,他為後隊司書。多年以來,我對他很是倚重,這次不幸犧牲,使我異常地痛悼。

  由南溪退向富順的路上,不巧遇著大雨。所走的多是田埂,又窄狹,又濘滑,萬分地困苦難行。騾馱子拖著大炮,走幾步就滑到田裡去,數十個弟兄使盡氣力,又推又拉,剛剛弄了上來,一開步,又向另一邊滑陷下去。這樣,弄得簡直沒法運行。炮兵團長宋子揚就說:「這樣的情形,大炮就只好丟掉吧。要不然,滇軍追了上來怎麼辦?」那時孫連仲為頭目,他堅持不答允。他說:「這不行。遇著一點困難,就把大炮丟掉,一則對不過自己的良心,二則回去拿什麼臉面見旅長?」說著,和弟兄們咬牙苦撐,慢慢運著大炮走。撐到第三天,天晴日出,路也幹了,結果所有的大炮都平平安安地運到隆昌,一門也不短失。可見步兵固然需要吃苦耐勞,炮兵尤其需要堅忍耐苦的精神。否則,是無法擔當責任的。此等處,在平時還顯不出來,一到行軍作戰的時候,就顯出人的心性來,一毫也做假不得了。

  我們退到隆昌,各方責難的電報紛至遝來,其中尤以曹錕責備最甚。曹給我的電報有:「該旅長進銳退速,不知是何居心。」等等不關痛癢的話。我在隆昌住著,即派人送信給陳將軍和劉一清先生,詳說這次的仗我們不能打的理由。並明言我們開上去的不過兩混成營,士兵不願作戰,故亦並無死傷,實在是因為官兵們都心裡有病,我已無法維繫,務請他早日表明態度,毅然與滇軍合作,共挽大局。陳複我的電報不置可否,只令我速開自流井,一切自有辦法。那時隆昌的隊伍越聚越多,我遂決定接受命令,開赴自流井。劉一清先生時正在自流井,相見極歡,談起陳將軍與蔡松坡先生最近信電往來的情形。但陳將軍仍是猶疑不能定奪主張。他恨自己違背良心,在這裡委曲求全,仰人鼻息,不能痛痛快快地幹事,以求心之所安。邊談,邊流著眼淚,一片忠忱熱血,使我無限感動。

  劉先生並為我策劃,以為我此刻處境過於險惡,倒不如毅然攻下敘府,一免張、吳、曹等對我有不測之舉,二則以之與劉雲峰接洽,也比較容易些。我看他說的有理,當即表示接受。但要他回成都努力,務使陳將軍早日決計,響應滇軍。我在自流井共住五六天,和劉一清先生商談妥善。那時曹總司令等疊來電令,限日要我再攻敘府,申斥非常之嚴,如此次若不完成任務,即非重辦不可的話。我即下令將隊伍開拔,仍沿原路轉回。

  從自流井出發,第二天到達一個什麼場,接到陳將軍的命令,將第四混成旅第二團撥歸我指揮。團長姓趙,外號叫做趙黑頭,他這一團在第四混成旅中訓練較好,紀律嚴明,比第一團大不相同。怎麼見得?有一件事可以證明。趙團第二營營長王某,鹿鐘麟那時就是他的營副。他禁賭極嚴,有一次查棚子,見有人賭博,他即把頭目捉著。問他說:「我下命令禁賭,早說過的,若是被我查著,我就剁他手指。這命令你看見沒有?」頭目說:「看見過的。」他說:「你既知道,現在你違犯了命令,你說應該怎麼辦?」當即不由分說,用刀子把他的手指剁了一個去。孫子斬吳王二姬,穰苴殺莊賈,軍紀為之整肅。趙黑頭執令頗嚴,所以紀律亦較佳。但因為打了敗仗,這時士氣也是很頹喪。張之江此時寫一封信給我,講述該團精神渙散,不要談沒有作戰銳氣,就是在後面住著怕也不容易維持,要求我給他們講幾次話,使軍心稍能振作。我看過信後,打電話問他:「這部分隊伍精神如此不濟,你看講講話還能生效嗎?」之江回答說:「只好試試看。」

  我放下電話,立刻就去召集全團人講話。初上去講些笑話,大家都還嘻嘻哈哈的,講到後來,越講,他們越嚴肅、越悲痛,有的甚至痛哭流淚。我詳說他們打敗仗的原因,都是因為不守軍紀、騷擾百姓等等的惡習氣使然。說到國家訓練軍隊的用意,說到我們軍人的責任,把全體官兵都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搖頭歎息,皺眉跺腳,自悔自恨得不得了。結尾我說,欺侮百姓就是欺侮自己的父母兄弟,就是欺侮自己的街坊親戚。我們若不馬上立志,改過向善,刻苦努力,那就不如豬、不如狗,只配永遠做他人的奴隸。這次講話以後,派人調查,知道士兵們深受感動,他們漸漸振作自新起來,許多惡習都無形中革除。不過少數的官長則因習性已深,一時還是不易整刷。

  我們走到劉家場,遇到滂沱大雨,即在鎮上耽擱一天。我住在一家鋪子後進的櫃房中。前門那邊有一座小樓,軍醫處住著。不想那個樓上擺著幾隻大缸,裡面存有當地保衛團的火藥。軍醫處一個小醫兵,年輕不懂事,在樓上找東西,因為光線暗,就點著一根本地蠟燭照著。蠟燭的餘燼恰好落入裝火藥的缸子裡,立刻轟燃爆炸,屋頂也炸飛了,人也火葬在裡面。當時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人人以為是中了地雷。我的傳令兵中有谷良民、鄭繼成等,慌忙搗毀窗門上的木欞,拖著我往外跑。一時秩序大亂,要制止也制止不住,後來打聽明白,才一笑而罷。這事雖出於偶然,但由此可知訓練隊伍之難。我們練軍隊,不僅要訓練官,訓練兵,就是各種雜兵夫役,以及槍匠皮匠,也都當施以嚴格的訓練。否則一個不小心,就會鬧出不可收拾的事來。帶兵的人不可不特別注意。

  我們從自流井出發,劉一清先生曾派人持親筆信偕同蔣鴻遇先到敘府,和劉雲峰接洽。第一說明共同促陳將軍獨立的事正努力進行,不久必有佳音;第二說明張敬堯、曹錕等是老袁的死黨,他們以其眾多的兵力壓迫著我們,逼使我們攻取敘府。務請你讓防,三日後我即撤退,仍由你接防。當即與之簽訂協定,秘密保存起來。蔣鴻遇回來,我即率隊向敘府挺進,兩方稍一接觸,劉雲峰即照約撤退。我這兒派張之江、蔣鴻遇兼程追上他,交他一封轉致蔡松坡先生的信,詳陳一切經過。蔡先生覆信表示很好。自此松坡先生和陳將軍往來的信電都由我這兒經過。

  我們進駐敘府以後,曾審一案子,順便在此一述。一天我到醫院去看問病兵,見軍法官李國鈞正在審問一個伙夫,說有二百元被他偷了。把那伙夫壓杠子、打鞭子,行種種重刑。在行刑的時候,伙夫哭著嚷著:「大人呀,是我偷了,是我偷了!」滿口招認,一放下了,就口口聲聲自稱良民,決不能做這樣的事。我看了一會兒,心裡生疑。即叫李軍法官停止,讓我自己來審。問錢放在哪裡丟的?答說放在什麼地方。問除這伙夫而外,還有什麼人來過?答說還有位偵探來過一次。問偵探現在什麼地方?答說就在城裡住。我當即派人帶了幾名手槍隊去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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