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玉祥 > 我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第十二章 從二月到八月(1) |
|
宣統三年(一九一一)二月,除宦去職,二十鎮的統制改由張紹曾繼任。張先生是河北大城縣人,和第六鎮統制吳祿貞,第二混成協協統藍天蔚,同為北洋軍中傑出的維新人物。他的繼任,使軍中新派分子頓呈興隆活躍的氣象。 張統制到任以後,有一天特召集營長以上的官長講話。大意說,國家艱危至此,吾輩軍人應加倍自勵,方不負國家人民之重托。關於軍紀整飭、訓練方針、官兵一致以及興利除弊等等各方面,都請大家不要客氣,儘量發表意見。如覺一時想不周到,那就以後用書面寫給我—當竭誠採納。說時態度和藹誠懇,講詞極有條理,表現著他豐富的學問,和他做事的熱誠與決心,使我聽了非常感動。說完,就等著大家發表意見。可恨那天站起來發言者,說的完全是一派子恭維濫調、敷衍門面的話頭。 這種腐敗的官僚惡習,使我覺得很失望。回到營裡,我一肚子苦悶,很懊悔當時不曾把自己的意見痛痛快快陳述一番。挨到夜間一點鐘,我終於從床上起來,鼓起勇氣,提起筆給張統制寫了一個條陳,一共列舉了六項,切實指說軍中興利除弊的諸點。後來這條陳給我們標統范國璋知道。他和我說:「你講得太毒辣了。」那條陳的五、六兩項我已記不起來,頭幾項的大意現在還能記得: 1.所有沒有志氣、自甘墮落—吃喝嫖賭吹的軍官,應一律撤換; 2.學識淺劣,不懂軍事,不諳訓練,因循苟且,故步自封的軍官,應一律撤換; 3.軍中公費不歸公用,多入個人私囊,此等惡習,應從嚴徹查,切實革除; 4.馬幹、柴價應歸士兵公用,私己分肥,實非當有,應請立即取締。 那時軍中的惡習,可以再在這裡補說一下:最使我看不慣的,就是軍中一切專講派頭,專講樣子,換言之,即是不重實際。比如操練的事,完全敷衍塞責,不是為的準備作戰,而只是預備給人家看的。體操一課,不但官長不參加,連士兵也不注重,僅僅每連裡派兩個兵出來,集合到一起,練些「拿頂」、「飛腿」,以及各種的花哨拳法,準備著有人參觀,就拿出來表演一番,以博稱譽。打靶原是軍隊訓練最重要的事,然而這裡一年之中還練不到兩次三次。練兵無非是要打死敵人,可是這樣的練兵,幹什麼用呢?再比如做工事,無論是進攻,無論是防禦,都是不可或少的。 可是我們這裡的軍隊,卻從來不練習掘造陣地,預備做工事用的鐵鍬、鐵鎬、鐵鏟等傢伙,全都油漆得嶄新,放置在軍械房內,永遠沒看見拿出來使用過,只準備著給人來點數而已。總而言之,這裡一切全是擺擺樣子的,全是假的,絲毫沒有想到真正作戰上面來。這些情形,再加上前面數章中屢屢說及的公開貪污等惡習,成為軍隊中積重難返的嚴重病根。我向張統制條陳的幾條簡單的意見,原都是針對著這種種弊病而發,決不是無的放矢。範標統說我的條陳過於毒辣,也就是這個意思。 這年夏間,新民府大水,水勢由東北奔向西南,營房的東面和東南角正當其沖,牆垣被水沖坍多處。—順便在這裡略說一點地勢:這新民府,原名新民屯,東去十八裡是有名的巨流河,西面四十裡是白旗堡,也有一條大河。我們的營房,位置在新民府的東邊,外面一個大土圍,圍牆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都約有兩三裡路寬闊。正中是協統衙門,東西兩側是標統住所,南北有平列的步兵兵棚六個,衙門北首是炮兵營、工兵營、騎兵營、輜重營和醫院,西南角上有彈藥庫。出西圍子門為勸忠祠,歷年陣亡官兵都列名於其內。北邊是一大塊義地。這土圍子,東南北三面都沒有門,只西面開一大圍子門,是出入唯一的孔道。步兵營每營之後都有一口井,是磚井。 馬路都是從東到西,一共三條。圍牆高有一丈二尺,底下闊三丈,牆頭闊一丈五尺。圍牆內有「打靶擋」。圍牆外面八裡遠近的地方有大溝,深一丈五尺,闊一丈五尺。每年夏秋兩季,巨流河水漲,向西南奔騰,正衝擊著圍牆。因為營盤地勢低窪,裡面的積水流不出去,外面的洪泛反要向裡面灌注,往往使圍牆之內盡成澤國。這年水勢分外大,情形萬分險惡,當時動員全體官兵搶救,各級官佐都忙著督兵堵截。我們的潘大協統也不得不趕來監視。 他來到一點看,各級官長都到了,裡頭單單缺少七十九標一營同二營的兩位管帶。他就問值日官,一營同二營的高、王兩位管帶為什麼不來。值日官連忙向他們倆公館裡通知,催促他們倆從速趕來。 兩個管帶到了,潘大協統一見面就沒頭沒腦地大加申斥了一頓。可是在這裡,有一段使人永遠不能忘記的事,那便是潘大協統新接事的時候所發表的那一番軍人是大丈夫不可管束過嚴的讜論。而且他自己也是每天九點鐘才上營盤,不到下午三點鐘就走,處處都是虛應故事,敷衍塞責。因此下級軍官們也群起效尤,慢慢地成了一種風氣。現在他突然嚴厲起來,發這一場威風,滿口協統是我,我是協統地嚷著,擺起官架子來,人家怎麼心服?因此一營同二營的兩管帶,滿肚子不高興,背地裡就說了許多怨言。正當他們倆指手畫腳議論協統的時候,恰巧潘大協統的執事官賈凱—綽號外國驢—正從那兒走過,都把話聽了去。後來潘大協統派這位賈外國驢去帶工,怎麼說他也不肯去。潘大協統就問他: 「你為什麼不去?」 「高、王兩位管帶在那裡罵你,我沒臉去帶工。」 「罵什麼?」 「罵你八代!」 潘大協統一聽這話,不由得心頭火起,立刻把他倆找了過去。問他們說:「賈副官說你倆罵我八代。你們罵了沒有?」 高、王兩管帶齊聲說:「沒有罵,我們哪裡敢罵協統?」 「你們一定罵了!要是沒有罵,賈執事官怎麼會說呢?」潘大協統說時,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像被誰劈面打了幾掌的一樣。 爭執了大半天,高、王兩管帶就說:「罵就罵了吧,我們說沒罵,你非說我們罵了不可,那也沒有法子。」 沒等高、王兩位管帶說完,潘大協統回頭就走。我們都在旁邊,看見風勢不佳,就有幾位跟隨了去,代他們倆求情。可是在那種情勢之下,已經無法挽回。這時張統制住在奉天,潘協統回到營裡,就給張統制打了個電報,說高、王兩管帶違抗命令,玩忽險工。罪狀只八個字,字字都藏刀劍。張統制接電報後,馬上回了個「立即撤差,聽候查辦」的判書。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