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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從二月到八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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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潘大協統雷厲風行的手段下,高、王兩管帶終於撤差了。這事對於他們自己固然是啞子吃黃連,有無法申辯的苦楚,就是大家心裡也都很替他們抱屈。因為潘大協統自己先就不能以身作則,並且一上任就灌些迷人的米湯,藉以收買人心,等到大家的壞習慣已經養成,卻又來一個殺威棒,輕輕地給人家一個罪名,把人家斷送。這不是居心擺佈人是什麼?無論如何優良的軍官目兵,如果做長官的不能善為領導,不能處處身體力行,軍心也終歸要渙散,紀律也終歸要廢弛的。治軍如此,推而至於政治何獨不然?可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卻是中國政治的一個通病。 不過我雖然很替高、王兩位的撤差叫屈,另一方面卻也很為欣幸。因為高、王被撤,七十九標一營同二營管帶的職位,後來是由金銘、從雲兩位繼任的。這卻種下了灤州起義的根苗。 水災過去,接著大鬧起瘟災來。那病疫據說是從哈爾濱傳過來的,中國名字叫「鼠疫」,外人則稱為「伯斯堵」。病勢兇惡,傳染非常迅速,染到身上,一星期即可致人死命。屍體都呈現黑色,可怕之極。因此個個談虎變色,一時新民府到處忙著防災。 軍隊設辦的防疫處,是在營圍子西門外的勸忠祠內。醫生每天頭上戴著白帽,嘴上套上白口罩,身上穿著白衣衫,腳上穿著白鞋,手裡拿著外國買來的石炭酸之類,到營房裡消毒。防疫處收容的病人,大部分都是各營的目兵,間或也收容百姓,但為數很少。大門一天到晚緊閉著,吃飯的時候,由外面把飯遞進去,送飯的人在門口等著,吃完了再把碗盞傢伙遞出來,防備隔離得非常嚴密。百姓少見多怪,就以為裡面滿藏著神秘不可告人的事,於是亂造起謠言來。 有的說病人一抬過去,就沒法活命;有的說裡頭堆滿石灰,病人進去,就用石灰活埋。把一個防疫處說得如同殺人場。士兵本來沒有什麼科學知識,聽見百姓這樣傳說,也就視防疫處如閻王殿,即使有病也不肯進去。一天,我那一營裡的一位後隊的楊排長身上發熱,軍醫聽說,趕忙跑了來,也沒問個長短,也沒有診察,就說:「伯斯堵,要隔離!」馬上就令夫役把他抬了走。楊排長一聽,急得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順手拿了把槍,嚷著說:「我沒病,誰要抬我去,我就拿手槍打誰!」嚇得夫役倒退了好幾步。楊排長終沒有進防疫處治療,但也慢慢地好了。 我們學歐美人的東西,一定要把他學全了,最怕只學一點枝枝節節的皮毛,卻不去作真正的研究。比如西醫,如果半生不熟的只學人家穿白衣,戴白制帽,學一些百姓看不慣的洋派頭,而學識經驗一無所有,只拿病人的性命開心,委實有很大的惡影響。吃雞蛋半生不熟也許不要緊,吃小米半生不熟可要生病。還有一層,我們舉辦一事必須先使大家瞭解,萬不可蒙著被褥跳井,使人家莫名所以。試看防疫原是多麼好的事,只因大家不明白其內容,不懂其意義,反致拿出手槍來抗拒,這真值得我們深思。 清陸軍章制,本來是每隔三年,舉行一次秋操。辛亥春,規定這年八月,陸軍第二十鎮、第六鎮和第二混成協等赴永平府秋操。事先第二十鎮革命分子即和第六鎮吳祿貞,第二混成協藍天蔚密商,暗謀于秋操時私帶真子彈,相繼起事。不料事機微露,清廷起了疑心。那時吳祿貞屢任新軍高級將領,在東三省一帶宣傳革命,最露鋒芒,因此清廷對吳的疑心更大。至時遂停止第六鎮參加。第二十鎮和第二混成協則仍按照原定計劃舉行。二十鎮接到命令,即在全鎮選拔參加部隊,當以七十八、七十九標為主體,全鎮各標都挑選官長目兵參加其中,合編成一混成協,開赴灤州。這次秋操的預備,規模很大,儀式隆重。單獨從軍事上說,是具有檢閱自創辦新兵以來的成績的用意。如果從政治上看,當時革命空氣彌漫全國,尤其兩廣一帶,簡直一觸即發,這次秋操,當然更含有重要的政治作用的。 誰料正在軍隊紛紛調開灤州的時候,武昌舉義的消息就已晴天霹靂似的傳來,這裡的秋操即中途停止。這是宣統三年陰曆八月十七日,西曆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一般青年官佐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大家身上如同打了嗎啡針一樣,一時興奮欲狂。清廷見情勢緊迫,急令所有部隊停止調動,只留七十九標金銘、從雲、張建功,一、二、三營駐紮灤州,其餘部隊各回原防,以待後命。當時清廷決以武力對待,臨時編成的隊伍,計有馮國璋第一軍,段祺瑞第二軍,以蔭昌為總司令。後來格於形勢,乃又襲用以漢人制漢人的故伎,重複起用袁世凱為總司令。這裡還要補敘一筆,東三省總督錫良也於半年前撤換,這時已改任了趙××為東三省總督。 武昌首義的檄文傳了開來,各省紛紛響應,北方各省亦都激起了很大的波瀾。新任東三省總督趙××覺得軍隊不穩妥,自己責任重大,即在瀋陽召集新舊將領會議,討論應付時局的方針,及東三省應持之態度。當時被邀的,新軍計有二十鎮,第二混成協,第三鎮(統制曹錕—盧××代理),凡協統以上的將領都在被邀之列。舊將領方面計有五路巡防營統領。正式會議之前,新軍將領如張紹曾、藍天蔚、劉一清、盧××等先在一處開預備會,討論在會議中所持之態度。商議結果,大家一致主張東三省宣佈獨立,對清廷不出一兵一卒,械彈糧秣也一概不供給,以掣其進攻武昌之肘。 正式會議時間定在下午四時,大家都到齊了,唯獨趙總督和某統領遲遲未到。一直等到五點左右,總督才坐著轎子蹣跚來。在轎子前面,某統領先搖搖擺擺走進來。他兩手托著一個羊肚毛巾包,裡頭裹著三隻三炮臺的香煙筒子,走進屋裡,就把毛巾包往桌子正中一放,氣喘喘地說:「媽拉巴子,這是炸彈。咱們今天誰要說妨礙皇上的話,咱就戳響他,誰也別想逃出這座屋子!」 說完坐下,雙手握著那毛巾包。趙總督隨後笑嘻嘻地進來,只說諸位久持了,當即宣佈正式開會。 總督首先立起發言,內容可分三段: 第一段:我們拿皇上的俸祿,吃皇上的飯,我們連骨頭都是皇上的,朝廷的深恩厚澤,為臣子的不應一刻忘記。我們要鞠躬盡瘁,以死相報。這是我們軍人的天職。現在湖北亂臣賊子反叛朝廷,實屬神人之所共棄,天地之所不容。 說完這一段,總督斜著眼珠望瞭望大家,一看將領中有許多在怒目縱眉,神色很不對,他於是趕忙喘了口氣,改過語氣來— 第二段:諸位還都年輕,遇事總不免愛莽撞。須知英雄識時勢,咱們總要見機而行。這時我們東三省最好不動聲色,什麼態度也不表示。湖北果然成功,咱們再響應,那時少不得有咱們的一份。如果失敗了,那時咱們並沒有表示,自然也沒我們的事。我這麼大年紀了,什麼事沒經過?你們聽我的,准保沒有錯。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接著又說— 第三段:現在朝廷還沒有旨諭下來,咱們的要務是「保境安民」四個字。抱定這宗旨,無論是誰來,咱們也正正堂堂拿得出去。地方百姓安居樂業,就是咱們的一大功勞。這是我的意見,大家是否贊同? 總督說完了,屋裡是死一樣的寂靜,待了半天,他又催著說:「怎麼辦?大家說話呀!」 嚷了半天,依然沒有一個人發言。(那羊肚毛巾包裹到底是不是真有炸彈,誰也猜不透)總督沒奈何,摸了摸脖子,站起來說:「咱們今天應當鄭重地表決一下,誰贊成我的意見,就請舉手。」 當時某統領先舉手,五路巡防統領也隨著舉了手,可是新軍這邊各鎮統制,各參謀長,各協統,—所有新軍將領卻依然低著頭坐在那兒,動也不動。 總督一看會場裡的情形,覺得這個事不好收台,於是厚著臉皮,用著乞憐的口吻,又向大家嚕蘇起來: 「我這麼大年紀了,頭髮也白了,什麼事都不想幹了。大家今天總得賞我個臉,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總得讓我老面子過得去。有什麼困難,大家儘管說出來,咱們從長討論,也許是我上了年紀,話沒說清楚,大家沒聽明白,現在我再說一遍—」 於是又把上面的話重說了一次。接著又付表決。這次新軍將領裡頭某代統制首先舉了手。經他這一破壞,大家也就不得不隨著舉手。樂得個總督笑開了臉,連聲說:「這是全體通過了,我有面子出得這道門了。」哈哈地笑著,宣佈了散會。某統領依舊拿起那羊肚毛巾跟在後面徉徜而去。 會議完了,大家走出來。新軍將領中有許多人氣得要死。藍天蔚氣得走過去,將某代統制的袖子抓住說:「你這個傢伙,在外頭我們怎麼說的?說定了的不算,到裡面又舉手!」 某代統制臉紅耳赤地說:「老兄,光棍不吃眼前虧。桌上擺的什麼玩意兒,你難道沒看見?而且我舉手也只舉到耳朵跟上,我是一半贊成,一半反對。你們沒看清楚,就隨著亂舉手,誰叫你們舉手來?」 大家互相抱怨了一陣,方才散了。 那邊東三省新舊駐軍的將領在瀋陽開著關係重大的會議,這裡在新民府的將領都以萬分焦慮的心情掛念著。後來赴會的人回來,大家都爭先恐後地去打聽消息,潘協統先回來,和大家說:「咱們只應該忠君愛民,其餘什麼事也不要去過問。」 大家聽說,知道事情糟糕了。後來有人看見藍天蔚藍協統非常憤激地說:「現在到了咱們流血的時候了,咱們得自己想法子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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