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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武學研究會(1)


  我對於滿清政治不滿,對於革命抱著同情,已非一日。但有了行動的決心,這是我到新民府第二年的事。那時《中日安奉鐵路協約》剛簽訂,接著又發生了關島問題(吳祿貞抵抗日軍,其英勇義烈使我深受感動)。這些問題的發生,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東三省一貫政策下不可避免的。

  在新民府,和我志同道合的朋友,除前面說過的王石清、鄭金聲等而外,尚有王金銘、施從雲、戴錫九、孫諫聲、張之江、張樹聲、張憲廷、劉驥、軍醫李某等。我們幾個人,雖然有的在工兵營,有的在輜重營,有的在騎兵營,有的在步兵營,但彼此往來,極為親密,無日不見。因此,誰的志趣如何,誰的個性如何,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同時也就無話不談。有一天工兵營排長孫諫聲到房裡來,我正在看曾文公家書,他就很不高興地說:「你還想當忠臣孝子嗎?」我說:「當忠臣孝子難道不好不成?」他說:「當孝子,我不反對;當忠臣我可不贊成!」又說,「等一會兒,我拿兩本書給你看看,你就知道我的話不錯了。」他把兩本書拿來,一本是《嘉定屠城記》,一本是《揚州十日記》。記得他給我這兩本書的時候,神色上很有些不尋常,他向四周巡視了一會兒,才從腰裡掏出書來。送給了我以後,很鄭重地和我說:

  「沒人的時候,你再拿出來看,千萬不要叫別人看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說完了,他即匆促地走開。

  關於滿清種族上的怨仇,以前我雖然知道一些,但僅僅是一個籠統的概念,滿清入關的時候,虐殺漢人的種種事實,我是絲毫都不知道的。等我看完這兩本血淚寫成的書,我出了一身冷汗。閉起眼來,看見靼子們殘酷猙獰的面目,聽見數百萬雞犬不如的漢人的慘號,不由我咬牙切齒,誓志要報仇雪恨,恢復種族的自由。

  自己本來是個不能安於腐惡的現狀、懷有反抗情緒的人,此時又經這種種刺激,心裡的火山像新加了幾個噴火口,血液被燃燒得沸騰,不可遏止。軍中一部分有良心熱血的官長,對於清廷的昏庸誤國,也都憤恨不平,深惡痛恨。在這種無形的一致要求之下,我們常在一起的一些朋友,遂想到暗自組織一個團體,大家磋商鼓勵,從而做推翻腐敗政權的工作。

  最初同意參加的分子,計有王金銘、施從雲、鄭金聲、王石清、嶽瑞洲和我,一共六個人。

  王金銘、施從雲是由第五鎮第十八標撥來,二人都在七十九標,王為第一營營副,施為第二營營副。他們兩人都品行端正,吃苦耐勞,內外如一,好學不倦。王為人足智多謀,施則勇敢善戰。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看出他倆是有熱血良心的人,但因彼此都是新交,許多話不便深談,兩方思想意見,也就不曾立即打通。後來終於使我們成為同志者,不能不感謝徐世昌的被參卸職與錫良的繼任東三省總督這一個變動。

  徐世昌的免職,據說是被人參劾;我想滿漢種族畛域,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但影響到我們的,倒不是徐世昌的去職,主要的還是錫良繼任後的種種令人憤慨的作為。

  以前徐世昌在任,時常派人到新民府來,看馬匹,驗軍械,查問軍中情形。他自己每年照例要經過新民府三四次,每次都由王化東協統帶著隊伍到車站去候謁。車子進了站,徐總督照例先延見王化東協統,問士兵有病沒有?房子潮濕否?軍隊訓練的情形怎樣?並且親自視察部隊,問士兵生活實況,摸摸士兵衣服的厚薄,愛護備至,而後再延見地方官張知府。每次都是這樣。及至錫良繼任總督,每次經過,總先問:「張知府在這裡嗎?」張即登車參見請安,扯了幾句閒談,就要開車。張知府說:「軍官還在這裡等候著。」及至王化東協統進見,他就把頭一昂,眼一斜,問:「你們軍隊搶了人家沒有?」王協統趕忙說:「我們隊伍向來認真訓練,不敢有一點越軌行動。」錫良還要囉唆下去。

  清廷末年,國社飄搖,人心浮動,他們這些朝廷親貴的一言一動,都與軍心有重大關係,錫良這種傲慢荒唐的態度,叫人怎麼能夠忍受?王金銘、施從雲兩位從此日常神情態度便有些不同,談話之間也漸漸有了顯明的表露。我之與他們交誼日益親切,並且公開傾談到反對清廷,同情革命的話頭,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

  我們六個人組織的團體,是採用讀書會的形式。經我的提議,定名為「武學研究會」,以掩上峰耳目。會長一席當時推我擔任。鄭金聲、王石清、嶽瑞洲等,都由我的關係,早與金銘、從雲結識,而成為知交。大家都志同道合,幾個人一條心。那時我們並沒有明確的政治綱領。我們所知道的,只是清廷的昏庸、政治的腐敗與日本侵略的可恨。我們知道欲抵禦日本及其他列強,必須先推翻清廷的統治。我們欲利用現成的武力,以為推翻的工具,希望新的漢族的政府早日出現。我們每天聚到一處,以讀書為名,暗中即討論些擴大人數、運動軍隊等等的具體問題,或是互相報告各人所得的時事新聞:何處新起革命運動,何時又有朝廷貴胄賣官盜爵的黑幕等。

  那時報紙上時常揭露許多清廷親貴的醜史,其中尤以關於慶親王的為最多。凡有「慶字號買貨」字樣的記載,就是指的慶親王賣官的事。比如有一次袁世凱部下大名鼎鼎的段芝貴花一萬兩現銀買了女戲子楊翠喜送給慶親王的兒子振貝子,慶親王被其子所慫恿,即放段芝貴為黑龍江巡撫,各報無不痛加攻擊。江春霖、趙炳麟等三位翰林亦連連上奏參劾。後來禦史包圍慶親王府,嚇得楊翠喜跳牆而逃。這種政治的黑幕,報紙上都盡情揭露。當時報紙的敢於說話,權力之大,都是後來所沒有的。

  在這裡,我要特別說明的,是我們活動的方式還十分幼稚,主要不過是感情的聯絡和結合,至於理論方面的的探討,以及組織技術等等的研究,嚴格地說來,是很不夠的。這也難怪,因為我們都是窮小子出身,不但政治認識缺乏,而且所受的教育根本就不多,即連最低限度的鄉村學塾,我們也很少有住過幾年以上的。大家所有的,只是一種直感的內心衝動和要求,覺得不可遏息。在進行與實踐上,則完全暗中摸索,不知走了多少冤枉的道路。

  我們活動的範圍逐漸擴大到各營各連:工兵營方面有高震龍、孫諫聲、戴錫九等;騎兵營方面有張之江、張樹聲、張憲廷等;他如李炘、龔柏齡、李鳴鐘、鹿鐘麟、葛盛臣、石敬亭、劉驥、周文海、商震、鄧長耀等百餘人,皆極同情。他們雖然沒有加入我們的武學研究會,但我們已經把他們看成准同志之列。此外二十鎮參謀長劉一清(原為吳祿貞參謀,來此後,於二十鎮官佐影響很大),第三鎮參謀官孫岳,第二混成協統藍天蔚等,也無形中早已和我們表示了積極贊助的意思,取得密切聯絡,時常供給我們宣傳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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