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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入伍前後(1)


  我的童年時期,一直在窮苦中掙扎著,但其間也曾有過一度學塾生活。不過為時不久,就又不得不丟棄了這個幸福,走上長征之途。

  一八九一年的秋天,我開始到學塾裡讀書。這在有錢人家子弟看來,當然是一種兒童應享的福利,絲毫不覺得稀罕。然而在我,家庭狀況是如此的艱苦,卻把它當做一個天外飛來的福音。

  父親是個因為沒受學校教育而飽受痛苦的人。他不識字的痛苦生活,使他深切地希望著:無論自己的經濟狀況如何窘苦,自己的兒子一定要讓他們有上學讀書的機會。家兄基道便在父親這種願心之下,勉強入了學。

  那時還都是些「子曰」「詩雲」的私塾,現代的新式學校,不消說還沒有。先生的束脩,每年才六吊京錢,合現在三百個銅元。父親常常對家兄說:

  「北寶,咱家裡可不容易呀!你上了學,要好好地用功,才對得起我們。將來有機會我再替你補兵,那時就休想讀書了。」

  家兄于光緒十二年正月入學讀書,到了第六年即光緒十七年九月間,他即補上騎兵之缺,吃一份馬糧,每月關得七兩二錢銀子,除養馬外,頗可補助家用。他的學塾生活至此遂即停止,總計家兄上學共只五年零九個月。可是這一年的束脩是已經繳給先生了,當然不能返回。算起來,下余尚有三個月,於是由我頂替了他,去補滿那三個月的期限。就這樣,我得到入學讀書的幸福。

  我平素羡慕慣了有錢人家子弟入學塾的生活,心裡渴望著自己也能有這麼一天。可是等到自己真要入學的時候,心裡又不免忐忑不安起來。那快來的新奇生活老在我腦子裡盤旋著,使我又是高興,又是害怕,一連興奮了好幾天。

  那天父親帶領我去上學,見了先生,第一件事就是叫我向他叩頭。父親說:

  「這是你老師,快給老師磕頭。」

  我恭而且敬地磕完了頭,就坐到預先為我安排好的座位上去。書房裡一切情景都使我感到新奇。霎時間,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了新的生命,許多美麗的希望在我眼前閃爍,我小小的心裡充滿了快樂和幸福。

  先生姓陳,六十多歲,是保定府新安縣同口人,名字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他雖然是我開蒙的先生,但除了記得他愛用旱煙袋敲我們的腦袋而外,留給我的印象卻並不很深,這倒是很奇怪的。我開始照例是念百家姓和「人之初」。初次捧到書本,每個字對於我都是生疏的,它們在我眼裡亂跳,使我沒法把捉。捺下心思念了半天,才背得出幾個字,但也非常生硬,老是不成腔調。至於那字是什麼意思,那句怎樣解,不消說更是不知道了。

  念了三個月,就到了放學的時期。這時我住到父親的營盤裡自修功課。

  在營中,每天的功課是寫字認字,溫習舊課。這期間給我影響最大、留給我印象最深的,要算營中的一位賈少書。我那時年紀小,模仿性特別大。賈少書的一言一動,我都覺得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尤其那一筆優秀的書法,和他的豐富淵博的學問,更加強了我對他的敬佩仰慕之心。他成了我的模楷,我的典型,事事我都要學他。那種熱烈的情形,真是少有。每天我跟著他認字寫字,聽他談書說理,心裡感到萬分的愉快。他對我也特別認真教導,在短短的歲月中,我有了很大的進益。從此我對於讀書的興趣,一天天濃烈起來。

  我每天練習寫字,可是買不起紙筆,於是就用一根細竹管,頂端紮上一束麻,蘸著稀薄的黃泥液,在洋鐵片上塗寫。後來聽父親的朋友劉賀堂告訴我,說在方磚上也能練習寫字,並且比洋鐵片還好,所以我就改在磚上練習楷書。這樣,較比以前是更合用更經濟了。

  父親人事的關係愈複雜,經濟方面就愈感到拮据,每月十幾兩銀子的收入,無論如何是不敷支出。這時唯一的希望,就是把我也補上兵額,每月多領幾兩銀子,補助家庭的用度。

  保定府五營練軍,是有名的「父子兵」。這意思就是老子退伍,由兒子頂名補缺,普通外面不相干的人,是很難補進去的。有時即使一年半載能出一個缺,就有許多人來爭著補,各方面托人保薦。所以我補了幾次,都沒有補上。

  父親境況困難,他的同營友好都盡情明悉。但彼此都是窮困中掙扎的旅伴,除了給他一點精神上的安慰而外,有什麼法子可想呢?記得那時他們常對我父親說:

  「秀公,等著吧,等老大老二年歲大了,您就用不著發愁了。」

  有一次,營中出了一個缺額,外人還不知道,管帶苗大人就說:

  「這回補馮大老爺的兒子。」

  旁邊人就問:

  「馮大老爺的兒子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苗大人也怔住了。接著那人就說:

  「我問問去。」

  這時苗大人生怕他去一問,耽擱了時間,缺額又被旁人搶去,所以他隨即說:

  「我知道,用不著問。」於是他就隨手寫了「馮玉祥」三個字。

  本來我們的名字是按照族中「基」字的排行取的,家兄叫基道,我叫基善。這次補兵,因為苗大人隨便這一寫,以後我就沿用下去,沒有更換本名。這就是我的名字的來由。我補兵的這年,是光緒十八年,西曆一八九二年,我才十一歲。

  補上兵之後,我並沒有隨營操練。除了發餉時到營中應名領餉外,其餘時間我仍在家中過活。這在保定府,叫做「恩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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