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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傳(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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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字子厚,其先蓋河東人。從曾祖奭為中書令,得罪武后,死高宗時。父鎮,天寶末遇亂,奉母隱王屋山,常間行求養,後徙于吳。肅宗平賊,鎮上書言事,擢左衛率府兵曹參軍。佐郭子儀朔方府,三遷殿中侍御史。以事觸竇參,貶夔州司馬。還,終侍御史。 宗元少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緻,一時輩行推仰。第進士、博學宏辭科,授校書郎,調藍田尉。貞元十九年,為監察禦史裡行。善王叔文、韋執誼,二人者奇其才。及得政,引內禁近,與計事,擢禮部員外郎,欲大進用。 俄而叔文敗,貶邵州刺史,不半道,貶永州司馬。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鬱,一寓諸文,仿《離騷》數十篇,讀者咸悲惻。雅善蕭俛,詒書言情曰: 僕向者進當臲卼不安之勢,平居閉門,口舌無數,又久興遊者,岌岌而操其間。其求進而退者,皆聚為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斷於內,孰能了僕於冥冥間哉?僕當時年三十三,自禦史裡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媢疾,可得乎?與罪人交十年,官以是進,辱在附會。聖朝寬大,貶黜甚薄,不塞眾人之怒,謗語轉侈,囂囂嗷嗷,漸成怪人。飾智求仕者,更詈僕以悅仇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悅可,自以速援引之路。僕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悲夫!人生少六七十者,今三十七矣,長來覺日月益促,歲歲更甚,大都不過數十寒暑,無此身矣。是非榮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為罪。 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眊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慘懍,毛髮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也。楚、越間聲音特異,鴂舌啅噪,今聽之恬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滿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出門見適州閭市井者,其十八九杖而後興。自料居此,尚複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說長短,重為一世非笑哉?讀《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窮」,往復益喜,曰:「嗟乎!餘雖家置一喙以自稱道,詬益甚耳。」用是更樂喑默,與木石為徒,不復致意。 今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皆欣欣怡愉,而僕與四五子者,淪陷如此,豈非命歟?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又何恨?然居治平之世,終身為頑人之類,猶有少恥,未能盡忘。儻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使受天澤餘潤,雖朽枿敗腐不能生植,猶足蒸出芝菌,以為瑞物。一釋廢錮,移數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後收召魂魄,買土一廛為耕氓,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採取,獻之法宮,增聖唐大雅之什,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人矣。 又詒京兆尹許孟容曰: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忠正信義為志,興堯、舜、孔子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以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厄塞臲卼,事既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今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公事,坐食奉祿,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又何怪也? 宗元于眾党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語言,飲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塚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人親昵,以是嗣續之重,不絕如縷。每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後繼者,懍懍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閔惜也。先墓在城南,無異子弟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閭主守固以益怠。晝夜哀憤,懼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雲哉?城西有數頃田,樹果數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複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裡舊宅,宅今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無可為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是以當食不知辛鹹節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以至此也。 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以百數。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撾婦翁者。然賴當世豪傑分明辨列,卒光史冊。管仲遇盜,升為功臣;匡章被不孝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為而有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劉寬下車,歸牛鄉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詹束縛于晉,終以無死;鐘儀南音,卒獲返國;叔向囚虜,自期必免;范痤騎危,以生易死;蒯通據鼎耳,為齊上客;張蒼、韓信伏斧鑕,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治;賈生斥逐,複召宣室;兒寬擯厄,後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誅,為漢儒宗。此皆瑰偉博辯奇壯之士,能自解脫。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嬰痼病,雖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于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志劣,無異能解,欲秉筆覼縷,神志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牴滯,今皆頑然無複省錄。讀古人一傳,數紙後,則再三伸卷,複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複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 伏惟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所,以通家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余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胄嗣,有可付託,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複恨矣! 然眾畏其才高,懲刈複進,故無用力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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