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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九齡傳


  張九齡,字子壽,韶州曲江人。七歲知屬文,十三以書幹廣州刺史王方慶,方慶歎曰:「是必致遠。」會張說謫嶺南,一見厚遇之。居父喪,哀毀,庭中木連理。擢進士,始調校書郎,以道侔伊呂科策高第,為左拾遺。

  時玄宗即位,未郊見,九齡建言:

  *

  天,百神之君,王者所由受命也。自古繼統之主,必有郊配,盡敬天命,報所受也。不以德澤未洽,年穀未登,而闕其禮。昔者周公郊祀後稷以配天,謂成王幼沖,周公居攝,猶用其禮,明不可廢也。漢丞相匡衡曰:「帝王之事,莫重乎郊祀。」董仲舒亦言:「不郊而祭山川,失祭之序,逆於禮,故《春秋》非之。」

  臣謂衡、仲舒古之知禮。皆以郊之祭所宜先也。陛下紹休聖緒,於今五載,而未行大報,考之於經,義或未通。今百穀嘉生,鳥獸鹹若,夷狄內附,兵革用弭,乃怠於事天,恐不可以訓。願以迎日之至,升紫壇,陳采席,定天位,則聖典無遺矣。

  又言:

  乖政之氣,發為水旱。天道雖遠,其應甚邇。昔東海枉殺孝婦,天旱久之。一吏不明,匹婦非命,則天昭其冤。況六合元元之眾,縣命于縣令,宅生於刺史,陛下所與共治,尤親於人者乎!若非其任,水旱之繇,豈唯一婦而已。今刺史,京輔雄望之郡,猶少擇之,江、淮、隴、蜀、三河大府之外,稍非其人。繇京官出者,或身有累,或政無狀,用牧守之任。為斥逐之地。或因附會以忝高位,及勢衰,謂之不稱京職,出以為州。武夫、流外,積資而得,不計於才。刺史乃爾,縣令尚可言哉?

  氓庶,國家之本,務本之職,乃為好進者所輕,承弊之民,遭不肖所擾,聖化從此銷鬱,繇不選親人以成其敝也。古者刺史入為三公,郎官出宰百里。今朝廷士入而不出,其于計私,甚自得也。京師衣冠所聚,身名所出,從容附會,不勤而成,是大利在於內,而不在於外也。智能之士,欲利之心,安肯複出為刺史、縣令哉?國家賴智能以治,而常無親人者,陛下不革以法故也。臣愚謂欲治之本,莫若重守令,守令既重,則能者可行。宜遂科定其資:凡不曆都督、刺史,雖有高第,不得任侍郎、列卿;不曆縣令,雖有善政,不得任台郎、給、舍;都督、守、令雖遠者,使無十年任外。如不為此而救其失,恐天下猶未治也。

  又古之選士,惟取稱職,是以士修素行,而不為徼幸,奸偽自止,流品不雜。今天下不必治於上古,而事務日倍於前,誠以不正其本而設巧於末也。所謂末者,吏部條章,舉贏千百。刀筆之人,溺于文墨;巧史猾徒,緣奸而奮。

  臣以謂始造簿書,備遺忘耳,今反求精於案牘,而忽于人才,是所謂遺劍中流,契丹以記者也。凡稱吏部能者,則曰自尉與主簿,繇主簿與丞,此執文而知官次者也,乃不論其賢不肖,豈不謬哉!夫吏部尚書、侍郎,以賢而授者也,豈不能知人?如知之難,拔十得五,斯可矣。今膠以格條,據資配職,為官擇人,初無此意,故時人有平配之誚,官曹無得賢之實。

  臣謂選部之法,敝於不變。今若刺史、縣令精核其人,則管內歲當選者,使考才行,可入流品,然後送台,又加擇焉,以所用眾寡為州縣殿最,則州縣慎所舉,可官之才多,吏部因其成,無庸人之繁矣。今歲選乃萬計,京師米物為耗,豈多士哉?盡冒濫抵此爾。方以一詩一判,定其是非,適使賢人遺逸,此明代之闕政也。天下雖廣,朝廷雖眾,必使毀譽相亂,聽受不明,事則已矣。如知其賢能,各有品第,每一官缺,不以次用之,豈不可乎?如諸司要官,以下等叨進,是議無高卑,唯得與不爾。

  故清議不立,而名節不修,善士守志而後時,中人進求而易操也。朝廷能以令名進人,士亦以修名獲利,利之出,眾之趨也。不如此,則小者得于苟求,一變而至阿私;大者許以分義,再變而成朋黨矣。故於用人不可不第其高下,高下有次,則不可以妄幹,天下之士必刻意修飾,而刑政自清,此興衰之大端也。

  *

  俄遷左補闕。九齡自才鑒,吏部試拔萃與舉者,常與右拾遺趙冬曦考次,號稱詳平。

  改司勳員外郎。時張說為宰相,親重之,與通譜系,常曰:「後出詞人之冠也。」

  遷中書舍人內供奉,封曲江男,進中書舍人。會帝封泰山,說多引兩省錄事主書及所親攝官升山,超階至五品。九齡當草詔,謂說曰:「官爵者,天下公器,先德望,後勞舊。今登封告成,千載之絕典,而清流隔於殊恩,胥史乃濫章韍,恐制出,四方失望。方進草,尚可以改,公宜審計。」說曰:「事已決矣,悠悠之言不足慮。」既而果得謗。

  禦史中丞宇文融方事田法,有所關奏,說輒建議違之。融積不平,九齡為言,說不聽。俄為融等痛詆,幾不免,九齡亦改太常少卿,出為冀州刺史。以母不肯去鄉里,故表換洪州都督。徙桂州,兼嶺南按察選補使。

  始說知集賢院,嘗薦九齡可備顧問。說卒,天子思其言,召為秘書少監、集賢院學士,知院事。會賜渤海詔,而書命無足為者,乃召九齡為之,被詔輒成。遷工部侍郎,知制誥。

  數乞歸養,詔不許,以其弟九皋、九章為嶺南刺史,歲時聽給驛省家。

  遷中書侍郎,以母喪解,毀不勝哀,有紫芝產坐側,白鳩、白雀巢家樹。是歲,奪哀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固辭,不許。

  明年,遷中書令。始議河南開水屯,兼河南稻田使。上言廢循資格,複置十道採訪使。

  李林甫無學術,見九齡文雅,為帝知,內忌之。會范陽節度使張守珪以斬可突幹功,帝欲以為侍中。九齡曰:「宰相代天治物,有其人然後授,不可以賞功。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帝曰:「假其名若何?」對曰:「名器不可假也。有如平東北二虜,陛下何以加之?」遂止。

  又將以涼州都督牛仙客為尚書,九齡執曰:「不可。尚書,古納言,唐家多用舊相,不然,曆內外貴任,妙有德望者為之。仙客,河、湟一使典耳,使班常伯,天下其謂何?」又欲賜實封,九齡曰:「漢法非有功不封,唐遵漢法,太宗之制也。邊將積穀帛,繕器械,適所職耳。陛下必賞之,金帛可也,獨不宜裂地以封。」帝怒曰:「豈以仙客寒士嫌之邪?卿固素有門閱哉?」九齡頓首曰:「臣荒陬孤生,陛下過聽,以文學用臣。仙客擢胥史,目不知書。韓信,淮陰一壯夫,羞絳、灌等列。陛下必用仙客,臣實恥之。」帝不悅。翌日,林甫進曰:「仙客,宰相材也,乃不堪尚書邪?九齡文吏,拘古義,失大體。」帝由是決用仙客不疑。

  九齡既戾帝旨,固內懼,恐遂為林甫所危,因帝賜白羽扇,乃獻賦自況,其末曰:「苟效用之得所,雖殺身而何忌?」又曰:「縱秋氣之移奪,終感恩於篋中。」帝雖優答,然卒以尚書右丞相罷政事,而用仙客。自是朝廷士大夫持祿養恩矣。

  嘗薦長安尉周子諒為監察禦史,子諒劾奏仙客,其語援讖書。帝怒,杖子諒於朝堂,流瀼州,死於道。九齡坐舉非其人,貶荊州長史。雖以直道黜,不戚戚嬰望,惟文史自娛,朝廷許其勝流。久之,封始興縣伯,請還展墓,病卒,年六十八,贈荊州大都督,諡曰文獻。

  九齡體弱,有醞藉。故事,公卿皆搢笏於帶,而後乘馬。九齡獨常使人持之,因設笏囊,自九齡始。

  後帝每用人,必曰:「風度能若九齡乎?」

  初,千秋節,公、王並獻寶監,九齡上「事鑒」十章,號《千秋金鑒錄》,以伸諷諭。與嚴挺之、袁仁敬、梁升卿、盧怡善,世稱其交能終始者。及為相,諤諤有大臣節。當是時,帝在位久,稍怠於政,故九齡議論必極言得失,所推引皆正人。武惠妃謀陷太子瑛,九齡執不可。妃密遣宦奴牛貴兒告之曰:「廢必有興,公為援,宰相可長處。」九齡叱曰:「房幄安有外言哉!」遽奏之,帝為動色,故卒九齡相而太子無患。

  安祿山初以范陽偏校入奏,氣驕蹇,九齡謂裴光庭曰:「亂幽州者,此胡雛也。」及討奚、契丹敗,張守珪執如京師,九齡署其狀曰:「穰苴出師而誅莊賈,孫武習戰猶戮宮嬪,守珪法行於軍,祿山不容免死。」帝不許,赦之。九齡曰:「祿山狼子野心,有逆相,宜即事誅之,以絕後患。」帝曰:「卿無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卒不用。帝后在蜀,思其忠,為泣下,且遣使祭於韶州,厚幣恤其家。

  開元後,天下稱曰曲江公而不名雲。

  建中元年,德宗賢其風烈,複贈司徒。

  ◇

  子拯,居父喪,有節行,後為伊闕令。會祿山盜河、洛,陷焉。而終不受偽官。賊平,擢太子贊善大夫。

  九齡弟九皋,亦有名,終嶺南節度使。其曾孫仲方。

  ◇

  仲方,生歧秀,父友高郢見,異之,曰:「是兒必為國器,使吾得位,將振起之。」貞元中,擢進士、宏辭,為集賢校理,以母喪免。會郢拜御史大夫,表為禦史。進累倉部員外郎。

  會呂溫等以劾奏宰相李吉甫不實,坐斥去,仲方以溫党,補金州刺史。宦人奪民田,仲方三疏申理,卒與民直。入為度支郎中。吉甫卒,太常諡恭懿,博士尉遲汾清諡敬憲,仲方挾前怨未已,因上議曰:「古之諡,考大節,略細行,善善惡惡,一言而足。按吉甫雖多才多藝,而側媚取容,疊致台袞,寡信易謀,事無成功。且兵兇器,不可從我始,至以伐罪,則邀必成功。今內有賊輔臣之盜,外有懷毒蠆之臣,師徒暴野,農不得在畝,婦不得在桑,耗賦殫畜,屍僵血流,胔骼成嶽,毒痡之痛,訴天無辜,階禍之發,實始吉甫。」又言:「吉甫平易柔寬,名不配行。請俟蔡平,然後議之。」憲宗方用兵,疾其言醜訐,貶為遂州司馬。稍進河南少尹、鄭州刺史。

  敬宗立,李程輔政,引為諫議大夫。帝時詔王播造競渡舟三十艘,度用半歲運費。仲方見延英,論諍堅苦,帝為減三之二。又詔幸華清宮,仲方曰:「萬乘之行,必具葆衛,易則失威重。」不從,猶見慰勞。

  鄠令崔發以辱黃門系獄,逢赦不見宥。仲方曰:「恩被天下,流昆蟲,而不行御前乎?」發繇是不死。

  大和初,出為福建觀察使。召還,進至左散騎常侍。李德裕秉政,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德裕罷,複拜常侍。

  李訓之變,大臣或誅或系。翌日,群臣謁宣政,牙闔不啟。群臣錯立朝堂,無史卒贊候,久乃半扉啟,使者傳召仲方曰:「有詔,可京兆尹。」然後門辟,喚仗。于時族夷將相,顱足旁午,仲方皆密使識其屍。俄許收葬,故胔骸不相亂。

  已而禁軍橫,多撓政,仲方勢笮,不能有所繩劾。宰相鄭覃更以薛元賞代之,出為華州刺史。召入,授秘書監。人頗言覃助德裕,擯仲方不用。覃乃擬丞、郎以聞。文宗曰:「侍郎,朝廷華選。彼牧守無狀,不可得。」但封曲江縣伯。卒,七十二,贈禮部尚書,諡曰成。

  仲方確正有風節,既駁吉甫諡,世不直其言,卒不至顯。既歿,人多傷之。

  始,高祖仕隋時,太宗方幼而病,為刻玉像于熒陽佛祠以祈年,久而刓晦,仲方在鄭,敕吏治護,鏤石以聞,傳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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