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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玄素傳


  張玄素,蒲州虞鄉人。仕隋,為景城縣戶曹。竇建德陷景城,執將殺之,邑人千餘號泣請代,曰:「此清吏,殺之是無天也。大王即定天下,無使善人解體。」建德命釋縛,署治書侍御史,不拜。聞江都已弑,始為建德黃門侍郎。賊平,授景州錄事參軍。

  太宗即位,問以政,對曰:「自古未有如隋亂者,得非君自專、法日亂乎?且萬乘之尊,身決庶務,日斷十事,五不中,中者信善,有如不中者何?一日萬機,積其失,不亡何待?若上賢右能,使百司善職,則高居深拱,疇敢犯之?隋末盜起,爭天下者不十數,餘皆保城邑以須有道聽命,是欲背上怙亂者果鮮,特人君不能安之而挻之亂也。以陛下聖神,跡所以危,鑒所以亡,日慎一日,雖堯、舜何以加!」帝曰:「善。」拜侍御史,遷給事中。

  貞觀四年,詔發卒治洛陽宮乾陽殿,且東幸。玄素上書曰:

  臣惟秦始皇帝藉周之餘,夷六國,統壹尊,將貽之萬世,及子而亡者,殫嗜奔欲,以逆天害人也。天下不可以力勝,唯當務儉約,薄賦斂,以身先之,乃能大安。

  今東都未有幸期,前事土木,戚王出藩,又當營構,科調繁仍,失疲人望,一不可也。陛下向平東都,曾觀廣殿,皆撤毀之,天下翕然,一口頌歌。豈有初惡侈靡而後好雕麗哉?二不可也。陛下每言巡幸者不急之務,徒焉虛費。今國儲無兼年,又興別都之役,以產怨讟,三不可也。百姓承亂離之後,財賦殫空,雖蒙更生,意未完定,奈何營未幸之都,重耗其力,四不可也。漢祖將都洛陽,婁敬一言,即日西駕。非不知地土中,道裡所均,但形勝不及關內,弗敢康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俗,為日尚淺,詎可東巡以搖人心?五不可也。

  臣嘗見隋家造殿,伐木于豫章,二千人挽一材,以鐵為轂,行不數裡,轂輒壞,別數百人齎轂自隨,終日行不三十裡。一材之費,已數十萬工,揆其餘可知已。昔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乾陽畢功,隋人解體。今民力未及隋日,而役殘創之人,襲亡國弊,臣恐陛下之過,甚於煬帝。

  帝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殿卒興,同歸於亂。臣聞東都始平,太上皇詔宮室過度者焚之,陛下謂瓦木可用,請賜貧人,事雖不從,天下稱為盛德,今複度而宮之,是隋役又興。不五六年間,一舍一取,天下謂何?」帝顧房玄齡曰:「洛陽朝貢天下中,朕營之,意欲便四方百姓。今玄素言如此,使後必往,雖露坐,庸何苦?」即詔罷役,賜彩二百匹。魏征名梗挺,聞玄秦言,歎曰:「張公論事,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哉。」曆太子少詹事,遷右庶子。時太子承乾事遊畋,不悅學。玄素上書曰:

  天道無親,惟德是輔。苟違天道,人神棄之。古者田三驅,非以教殺,除民害也。今反以獵為娛,行之無常,不損盛德哉?《傳》曰:「事不師古,匪說攸聞。」然則探道在學古,學古在師訓。孔潁達奉詔講勸,宜數逮問,裨萬分。博選賢傑,朝夕侍左右,與相規摩。日知所亡,月無忘所能,此則善美矣。

  夫在人上者常求為善也,然性不勝情,耽惑成亂,下有諛言,君道乃虧。古人有雲:「勿以惡小不去,善小不為。」禍福之來,皆根于初,護終若始,猶懼其替,始不護焉,終將安歸?

  太子不納。又上書曰:

  周公資聖人,而握沐吐飧,下白屋,況下周公之人哉?殿下睿質天就,尚須學以表飾之。孔穎達、趙弘智皆宿德钜髦,兼識政機,望數召見,述古今,增懿明德。雕蟲小技,正可間召,代博弈,不宜屢也。騎射畋遊,褻戲酣歌,悅耳目,移情靈,不可以禦。夫心為萬事主,動而無節則亂,敗德之原,實在於此。

  帝知數財正太子,頻擢至銀青光祿大夫,行左庶子。

  太子久不見賓友,玄素曰:「宮中所見止婦人,不知如樊姬等可與益聖德者幾何?若無之,即便詖豔嬖,何足顧哉!上惟東宮之重,高署賢才為寮佐,今乃不得進見,將何以朝納誨、夕補遺哉?」太子諱其切,夜遣戶奴以騎楇狙擊,危脫死。嘗聞宮中擊鼓,叩閤正言,太子出鼓,對玄素破之。既不悛,醜德日聞。玄素不能已,上書曰:

  孔子曰:「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書傳所載或過,臣請以近事喻之。周武帝平山東,庳宮陋食以安海內,而太子贇有穢德,烏丸軌以聞,帝慈仁不忍廢。及踐祚,狂暴日熾,宗祀以亡,隋文帝所代是也。文帝因周衰,藉女資,雖無大功於人,然布德行惠,上下安賴。勇為太子,驕肆敗度,今宮中山池,殿下所親見者也。當是時,自謂有太山之安,詎知壬臣敢進其說哉?向使動靜有常,進止有度,親君子,疏小人,黜浮華,守恭儉,雖有離間,烏能致慈父之隙哉?蓋積德弗純,令問不著,一遭讒,遂成其禍。

  今上以殿下父子親,故所資用不為限節,然詔未六旬,而用逾七萬,驕奢亡藝,孰有過此?龍樓、望苑,為工匠之肆,既闕視膳問安之宜,又無悅學好道之實。上違君父慈訓之方,下有因緣戮辱之罪。所施與者,不遊手雜色,則圖畫雕鏤之人。外所瞻仰,此失已暴,內隱密者,尚可勝計哉?右庶子趙弘智經明行脩,臣謂宜數進召,以廣徽美;今反猜嫌,謂妄相推引。從善若流,尚恐不逮,飾非拒諫,禍可既乎?

  書入,太子怒,遣刺客伺之。會宮廢,玄素坐除名為民。頃之,召授潮州刺史,徙鄧州,訖不復親近。高宗時,以老致仕。麟德初卒。

  始,玄素與孫伏伽在隋皆為令史,太宗嘗問玄素宦立所來,深自羞汗。褚遂良見帝曰:「君子不失言于人,明主不失言於戲。故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居上能禮其臣,乃盡力以奉其上。近世宋武帝侮靳朝臣,攻其門戶,至恥懼狼狽,前史以為非。陛下昨問玄素在隋任何官,對曰:『縣尉。』又問未為尉時,曰:『流外。』又問何曹司,玄素出不能徙步,顏若此灰,精爽頓盡,見者鹹共驚怪。唐家創業,任官以才,卜祝庸保,量能並用。陛下以玄素擢任三品,佐皇儲,豈宜複對群臣使辭窮負恥,欲責其伏節死義,安可得乎?」帝曰:「朕亦悔之。」伏伽雖廣坐,陳說往事,無少隱焉。

  ***

  贊曰:始唐有天下,懲刈隋敝,敷內讜言,而世長等仇然獻忠,時主方褒聽,藉以勸天下,雖觸禁忌,而無忤情。及禍亂已平,君位尊安,後者視前人之為,猶以鯁論期榮,故時時遭斥讓,為所厭苦。非言有巧拙,所遭之時異也。夫性有不可移,雖堯、舜弗能訓。承乾之惡,根著於心,而歸責玄素,其何救哉?此士亹辭不能傅太子,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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