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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四年(3)


  十一月,癸未朔,日有食之。

  高遵裕言以環慶兵趨靈州,是日,次南平州。距城三十裡,遇夏人接戰。轉運副使李察、判官范純粹夜以手書間道促涇原兵來援,劉昌祚即委姚麟留屯,自將選鋒數千人赴之,未至而賊已退。

  先是昌祚言軍事不稱旨,帝賜遵裕手劄雲:「昌祚所言迂闊,必若不堪其任者,宜擇人代之。」遵裕由是輕昌祚。既而昌祚先至靈州城下,或傳昌祚已克靈州,遵裕未至靈州百里,聞之,亟具表稱「臣遣昌祚進攻,拔靈州城」;尋知所傳皆虛,乃斬諜者以徇。於是昌祚詣遵裕,遵裕訝其來晚,坐帳外移時不見。既見,問:「靈州何如?」昌祚曰:「疇昔即欲取之,以幕府在後,故止,城不足拔也。前日磨臍之戰,餘眾皆保東關鎮。東關在城東三十裡,旁直興州渡口,平時自是要害,今複保聚。若乘此急擊之,外援既殲,孤城當自下。」遵裕怒未解,且方欲攻城,謂昌祚曰:「吾夜以萬人負土平疊,黎明入之矣。」因檄昌祚以涇原兵付姚麟;麟不敢當,遵裕亦已。

  甲申,詔:「降《五路對境圖》付王中正、種諤,據所分地招討,俟略定河南,如可乘勢渡河,方得前進,蕩覆賊巢。緣環慶、涇原行營已至靈州界,其鄜延、河東兵馬路尚遠,不須必赴會合,但能平靜所分一道,將來議賞不在克定興、靈之下。其措置麟府路兵馬司,可自西界並邊取便路速往,及令趙禼應副糧草。如未到,本路即鄜延路借給,委路昌衡照會。其趙咸、莊公嶽,元無朝旨令就鄜延糧草通融支用,既以饋運不繼,乃妄奏陳及走失人夫萬數不少;委趙禼遣官押送,就近裡州軍械系,令沈括選官鞫之。」後公嶽、鹹自訴深入賊境,暴露得疾,乞免械系,御批令在外承勘。

  初,王中正在河東,奴視轉運司官,凡有須索,不行文書,但遣人口傳指揮,轉運司不敢違。公嶽等以口語無所憑,從容白中正雲:「太尉所指揮事多,恐將命者有所忘誤,乞記之於紙筆。」自後始以片紙書之。

  公岳等白中正:「軍出境,應備幾日糧?」中正以為鄜延受我節制,前與鄜延軍遇,彼糧皆我有也。乃書片紙雲:「可備半月糧。」公岳等恐中道乏絕,陰更備八日糧。及種諤既得詔,不受中正節制,鄜延糧不可複得,人馬漸乏。

  中正不習軍事,自入夏境,望空而行,無鄉導斥候。性畏怯,所至逗遛,恐夏人知其營柵之處,每夜二更,輒令軍中滅火。後軍飯尚未熟,士卒食之多病。又禁軍中驢鳴。及食盡,士卒憤怒,流言「當先殺王昭宣及莊、趙二漕乃潰歸」。中正頗聞之,陽於眾中大言:「必竭力前進,死而後已。」陰令走馬承受全安石奏:「轉運司糧運不繼,故不能進軍,今且于順寧寨境上就食。」公嶽等亦奏:「本期得鄜延糧,因朝延罷中正節制,故糧乏。」帝怒,故令禼置獄,劾公嶽等。公嶽等急,乃奏:「臣等在麟府,本具四十日糧。王中正令臣止備半月糧,片紙為驗。臣等複陰備八日糧。今出塞二十餘日,始至宥州,糧不得不乏。」帝徐悟非公嶽等過。時即隰州置獄,中正恐公嶽等複有所言,甚懼。及還朝,過隰州,謂公嶽等曰:「二君勿憂,保無它。」既而公嶽等各降一官,職事皆如故。

  權鄜延路轉運使李稷言:「糧道阻節,見開路折運,乞朝廷指揮,討除後患。」帝從之,令種諤速移軍近塞,並力討除。諤初被詔,當以兵會靈州,而諤枉道不進;既發夏州,即饋餉乏絕。諤駐兵麻家,士卒饑困,皆無人色。諤欲歸罪漕臣,誅稷以自解;或私告稷,稷請身督折運,乃免。民夫苦折運,多散走,稷不能禁,使士卒斬其足筋,宛轉山谷間,數日乃死者數千人。

  乙酉,遼主命歲出官錢以賑諸宮分及邊戍之貧戶。

  丙戌,王中正奉詔引軍還延州,士卒死亡者幾二萬。

  丁亥,遼主幸駙馬都尉蕭酬斡第。方飲,宰相梁潁諫曰:「天子不可飲于人臣之家。」遼主即還宮。

  諸軍合攻靈州,種諤敗夏人于黑水。

  戊子,高遵裕始自以環慶兵攻靈州城。時軍中皆無攻具,亦無知其法者。遵裕旋令采木為之,皆細小不可用。又欲以軍法斬劉昌祚,眾共救解之;昌祚憂恚成疾,涇原兵皆憤怒。轉運判官范純粹謂遵裕曰:「兩軍不協,恐生它變。」力勸遵裕詣昌祚營問疾以和解之。遵裕又使呼城上人曰:「汝何不速降?」其人曰:「我未嘗叛,亦未嘗戰,何謂降也?」

  己醜,李憲敗夏人於囉逋川。

  增制五輅:玉輅,建太常;金輅,建大旆;象輅,建大赤;革輅,建大白;木輅,建大麾;從詳定禮文所奏也。

  辛卯,天章閣待制、知開封府、權管句河東都轉運司、措置麟府軍馬事趙禼知相州。禼初領河東漕,時潞州已再籍夫,械系坊郭民王概等,責無錢六萬三千餘緡,號訴於禼。禼諭之曰:「朝廷用兵非獲已,軍興期會,豈可緩也!雖然,吾當以身為汝等。」即以官錢二餘緡代之,為釋械,寬期使償。

  李稷奏:「種諤以河東兵食少,方討宥州,欲取糧於保安,於是令禼領空夫赴之,就借芻糧轉給。禼言中正不更事,為諤所欺,輕信妄舉,師出逾月,略無功緒。訾虎一軍,夫足糧備,委之麟州。度其本謀,必非持久。既不敢直趨巢穴,而乃旁指鄜延,恥於空還,姑以糧盡為解,令稷奏請,窺測朝廷。況隨軍空夫,可使折運;路昌衡在鄜延饋餉,足以應副。方河東興夫第三番,往往思變,群聚剽劫,已散複集,必難如期。太原距保安逾十五程,阻阪阻隘,艱於倍道。臣竊計士久暴露,水落草枯,人馬瘏勩,未可以前。況賊素悍,今伏而屢抄,必懷狡謀,不可不慮。」朝廷再議入界,兼措置麟府軍馬,禼即奏:「諸路昨大舉,方士氣精勇,橫裂四出,勢如壓卵,既閱月矣,雖捷獲不補失亡。今鋒銳稍軟,民力凋耗,若複深入,恐速它變。或謂秉常囚拘,慮為鄰敵所有。然自興師,未聞北虜以一騎窺西夏者。如決圖開拓,即且城宥州,分裂堡障,與夏州相接,建綏、宥、銀、夏別為一道,修復安遠、塞門三十六寨,須仲春出師,乃困賊之策也。」於是坐不赴鄜延,故有相州之責。

  種諤降橫河平人戶,破石堡城,斬獲甚眾。

  辛醜,師還涇原,總兵侍禁魯福、彭孫護饋餉至鳴沙川,與夏人三戰,敗績。初,夏人聞宋大舉,梁太后問策于延,諸將少者盡請戰,一老將獨曰:「不須拒之,但堅壁清野,縱其深入,聚勁兵于靈、夏,而遣輕騎抄絕其饋運,大兵無食,可不戰而困也。」梁後從之,宋師卒無功。

  癸卯,種諤至夏州索家平,兵眾三萬人,以無食而潰。

  左班殿直劉歸仁率眾南奔,相繼而潰。入塞者三萬人,塵坌四起,居人駭散。或請閉六戍拒之,或議以河東十二將之師討除,沈括以為不然,曰:「此皆五州之精甲也,討之未必能勝,而自斃死士以驕虜勢,非術也。」時日南至,大張樂,勞河東之師。得叛卒數十人,括問之曰:「副都總管使汝歸取糧,主帥為何人?」答曰,「在後。」括各令歸屯,日暮,自歸者八百人,旬日,叛者皆歸。後複治師西討,括出按軍,劉歸仁至,括問:「汝歸取糧,何以不持軍符?」歸仁無以對,乃斬以徇。

  甲辰,樞密院置知院、同知院,餘悉罷。於是大改官制,議者欲廢樞密院歸兵部,帝曰:「祖宗不欲兵權歸有司,故專命官統之,互相維制,何可廢也!」

  丙午,高遵裕以師還,夏人來追,遂潰。

  辛亥,置延州塞門、浮屠二寨。

  遼除絹帛尺度狹短之令。

  是月,廢編修院入史館。

  內府都知李憲自出界討賊,收復土地,皆有功捷,賜銀、絹各二千,降敕獎諭,別聽恩命。

  先是知樞密院孫固乞罷西師,既而出師無功,帝諭固曰:「若用卿言,必不至此。」於是固又言:「兵法,期而後至者斬。始議五路入討,會於靈州,李憲獨不赴,乃自開蘭、會,欲以弭責,要不可赦,乞誅之。」不從。

  十二月,丁卯,遼武定軍節度使耶律仁傑坐私販廣濟鹽及擅改詔旨,削爵,貶安肅州為民。後數年,放歸,旋死於鄉。時以仁傑未正典刑,謂遼主有逸罰雲。

  林廣師次納江,乞弟遣叔父阿汝約降,求退舍,又約不解甲。廣策其有詐,除阜為壇,距中軍五十步,且設伏。辛未,乞弟擁千人出降,匿弩士氈裘,猶豫不前謝恩。廣發伏擊之,蠻奔潰,斬大酋二十八人。乞弟以所乘馬授弟阿字,大將王光祖追斬之,軍中爭其屍,乞弟得從江橋下脫走。

  遼知興中府事耶律伊遜坐以禁物鬻入外國,下有司議。法當死,伊遜之黨耶律延格獨奏當入八議,得減死,擊以鐵骨朵,幽於萊州。

  遼南院樞密使耶律仲禧卒。仲禧素党于伊遜,至是以失勢而卒。遼主不悟,賜諡欽惠。

  乙亥,慈聖光獻皇后禫祭。宰臣王珪等上表請聽樂,不許;自是五表,乃從之。

  壬午,置延州義合寨。

  是冬,判河南府文彥博奏疏言:「臣聞昨來西師出界,中輟而還,將下師徒,頗有饑凍潰散,以礙人眾,不行軍法。今便欲再舉,何以勵眾?又,運浪遠涉,頗被邀截,官吏民夫,甚有陷沒。伏望聖慈深察王師之舉,必有邊將謀臣首開端緒以誤大計,若不深責,無以勵後。」又言:「近聞西師已還,中外但知時暫歇泊,而未有分屯解甲之旨,人情憂疑,皆慮王師必有再舉之計。臣竊觀陛下臨禦以來,選拔將校,訓齊師徒,修治器械,儲峙糗糧,皆眾智所不及。夏人昏亂,自致天討,陛下赫然命將出師,以伐有罪。師行以來,捷音屢上,雖未能覆其巢穴,系其君長,而所遇輒克,戰功之多,近世未有。然而數路進軍,彌曆累月,饋挽不資,民疲供給,將士沖寒冒苦,備極勤勞。臣以為國威既已震矣,將士之力亦已殫矣,百姓供饋亦已竭矣,今日正當勞徠將士,安撫百姓,案甲養威,以全前日之勝,此宗社無疆之休也。若師徒暫還而複出,士氣已衰而再鼓,民力已困而調發復興,諸路深入而轉餉益遠,如此,則師之勝敗恐未可知,而前功或喪,此天下之深憂也。」

  張方平上書言:「臣聞好兵猶好色也,傷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賊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夫惟聖人之兵皆出於不得已,故其勝也享安全之福,其不勝也必無意外之患。後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勝也則變遲而禍大,其不勝也變速而禍小。是以聖人不計勝負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禍。何者?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殆于道路者七十萬家。內則府庫空虛。外則百姓窮匱。饑寒逼迫,其後必有盜賊之憂;死傷愁怨,其終必致水旱之報。上則將帥擁眾,有跋扈之心;下則士眾久役,有潰叛之志。變故百出,皆由用兵。至於興事首議之人,冥謫尤重。蓋以平民無故緣兵而死,怨氣充積,必有任其咎者。是以聖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無意於兵,元昊乘間竊發,延安、麟府、涇原之間,敗者三四,所喪動以萬計而海內宴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何者?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陛下即位以來,繕甲治兵,伺候領國,群臣察見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執國命者,無憂深思遠之心;樞臣當國論者,無慮害持難之識;在台諫之職者,無獻替納忠之議。從微至著,遂成厲階。既而薛向為橫山之謀,韓絳效深入之計,陳升之、呂公弼等陰與協力。師徒喪敗,財用耗屈,較之寶元、慶曆之敗,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邊兵叛背,京師騷然,陛下為之旰食者累月。何則?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無怒敵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賴祖宗積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無功,感悟聖意。然淺見之士,方且以敗為恥,力欲求勝。於是王韶作禍於熙河,章惇造釁于梅山,熊本發難於渝、瀘。然此等皆殘殺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虛無用之地以為武功,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於實禍,勉強砥礪,奮於功名。故沈起、劉彝復發于安南,使十餘萬人暴露瘴毒,死者十五,而六路之人斃於輸送資糧器械,不見敵而盡。以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憲之師複出於洮州矣。

  「數年以來,公私窘乏,內府累世之積,掃地無餘,州縣徵稅之儲,上供殆盡,百官廩俸,僅而能繼,南郊賞給,久而未辦,以此舉動,雖有智者,無以善其後矣。且饑疫之後,所在盜賊蜂起,京東、河北,尤不可言。若軍事一興,橫斂隨作,民窮而無告,其勢不為大盜,無以自全。邊事方深,內患複起,則勝、廣之形,將在於此!此老臣所以終夜不寐,臨食而歎,至於慟哭而不能自已也!

  「臣聞凡舉大事必順天心,今自近歲,日食、星變,地震、山崩,水旱、疫癘,連年不解,天心之所向背,可以見矣。而陛下方且斷然不顧,興事不已。譬如人子得過於父母,惟有恭順靜默,引咎自責,庶幾可解。今乃紛然詰責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親,未有見赦于父母者。

  「然而人臣進說於君,因其既厭而止之,則易為力;迎其方稅而折之,則難為功。今陛下盛意于用兵,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聖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它日親見用兵之害,必將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嘗一言。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於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其詞蓋蘇軾所為也。帝頗為感動,迄不能從。至永樂敗,果如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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