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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學崇詘(3)


  淳祐元年春正月甲辰,詔曰:「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軻後不得其傳,至我朝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真見實踐,深探聖域,千載絕學,始有指歸。中興以來,又得朱熹,精思明辨,折衷融會,使《大學》、《論》、《孟》、《中庸》之旨本末洞徹,孔子之道益以大明於世。朕每觀五臣論著,啟沃良多。今視學有日,其令學官列諸從祀,以副朕崇獎儒先之意。」尋以「王安石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為萬世罪人,豈宜從祀孔子。其黜之。」

  丙午,封周敦頤為汝南伯,張載郿伯,程顥河南伯,程頤伊陽伯。

  戊申,視太學,謁孔子,遂禦崇化堂,命祭酒曹觱講《禮記大學》篇,諸生推恩錫帛有差。制《道統十三贊》,就賜國子監,宣示諸生。複親書朱熹《白鹿洞學規》,賜焉。(原注:按宋世道學之傳,自周敦頤始。敦頤授之程顥及其弟頤,而其學始盛。同時張載、邵雍與顥兄弟實相師友,雖立言各成一家,至澤於仁義道德,不求同而自不能異。程氏之門人,則謝良佐、游酢、楊時、尹焞最著。時傳之羅從彥從彥傳之李侗,朱熹受學於侗,熹出而程氏所傳之學始發明無遺蘊。其與熹同時而志同道合者為張栻、呂祖謙,持論異者為陸九齡兄弟。今自敦頤而下,略采師友淵源所自,以見一代道脈之大較雲。〕

  周敦頤,字茂叔,道州營道人。自少信古好義,以名節自砥礪,奉已甚約,𫗴粥或不給,而亦曠然不以為意。黃庭堅稱其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廉於取名而銳於求志,薄於徼福而厚於得民,菲於奉身而燕及煢嫠,陋於希世而尚友千古。好讀書,雅意林壑,不為人事窘束,世故拘牽。不由師傳,默契道體。嘗著《太極圖說》,明天理之根原,究萬物之終始。其說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並遣人問勞,索衣裘茗藥,淳甚驚,命北、南面大臣議。李處溫、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大哉《易》也,斯其至矣。」又著《通書》四十篇,發明太極之蘊。序者謂其言約而道大,文質而義精,得孔、孟之本原,大有功于學者。

  程顥、程頤受業,每令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顥嘗曰:「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侯師聖學于程頤,未悟,因見敦頤,敦頤留與對榻夜談。越三日,乃還。程頤驚異之,曰:「非從周茂叔來耶?」其善開發人類此。學者稱為濂溪先生。

  程顥,字伯淳,河南人。顥資稟既異,而充養有道,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胸懷洞然,徹視無間,極其德美,非形容所可及。自十五六時,聞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學,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氾濫于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之六經而後得之。知盡性至命必本于孝弟,窮神知化由通于禮樂,辨異端似是之非,開百代未明之惑,秦、漢而下,未有臻斯理也。謂孟子沒而聖學不傳,以興起斯文為己任。其言曰:道之不明,異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難見。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惑人也因其高明。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言為無不周遍,實則外於倫理。窮深極微,而不可以入堯、舜之道。天下之學,非淺陋固滯則必入於此。是皆正路之蓁蕪,聖門之蔽塞,辟之而後可以入道。」

  其卒也,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弟頤序之曰:「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道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道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後。無真儒,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乎千百年之後,得不傳之道於遺經,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複明於世。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然學者于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為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

  程頤,字正叔。自幼非禮不動,其為學之要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嘗作《顏子好學論》,曰:「聖人之門,其徒三千,獨稱顏子為好學。夫《詩》、《書》、六藝,七十子非不習而通也,然則顏子所好者何學也。學以至聖人之道也。聖人可學而至歟。曰:然。學之道如何。曰: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為人。其本也貞而靜,其未發也五性具焉,曰仁、義、禮、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動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樂、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是故覺者約其情,使合於中,正其心,養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則不知制之,縱其情而至於邪僻,牿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凡學之道,正其心、養其性而已,中正而誠,則聖矣。君子之學,必先明諸心,知所養,然後力行以求其至,所謂自明而誠也。故學必盡其心,盡其心則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誠之,聖人也。故《洪範》曰:思曰睿,睿作聖。誠之之道,在乎信道篤。信道篤則行之果,行之果則守之固。仁義忠信不離於心,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出處語默必於是,久而弗失,則居之安,動容周旋中禮,而邪僻之心無自生矣。故顏子所事,則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仲尼稱之,則曰: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又曰:不遷怒,不貳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此其好之之篤,學之之道也。視、聽、言、動皆禮矣,所異于聖人者,蓋聖人則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容中道,顏子則必思而後得,必勉而後中,故曰:顏子之與聖人,相去一息。孟子曰: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顏子之德,可謂充實而有光輝矣,所未至者,守之也,非化之也。以其好學之心,假之以年,則不日而化矣,故仲尼曰:不幸短命死矣。蓋傷其不得至於聖人也。所謂化之者,入于神而自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謂也。孔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也。或曰:聖人生而知者也,今謂可學而至,豈有稽乎。曰:然。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反之也。性之者,生而知之者也。反之者,學而知之者也。後人不達,以為聖本生知,非學可至,而為學之道遂失。不求諸已,而求諸外,以博聞強記巧文麗詞為工,榮華其言,鮮有至於道者,則今之學與顏子所好異矣。」頤所著,惟《易傳》為成書。尹焞謂頤踐履皆《易》,作傳只是因而寫成。其自序曰:「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其為書也,廣大悉備,將以順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盡事物之情,而示開物成務之道也。聖人之憂患後世,可謂至矣。去古雖遠,遺經尚存,然而前儒失意以傳言,後學誦言而忘味,自秦而下,蓋無傳矣。予生千餘載之後,悼斯文之堙晦,將俾後人沿流而求源,此傳所以作也。《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吉凶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備於辭。推詞考卦,可以知變,象與占在其中矣。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得于辭不達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於辭而能通其意者也。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觀會通以行其典禮,則辭無所不備。故善學者,求言必自近,易於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傳者辭也,由辭以得意,則在乎人焉。」游酢、楊時從頤學。一日,頤坐而瞑目,久之,覺曰:「二子猶在此乎。日暮矣,姑就舍。」二子出,門外雪深尺餘。其師道尊嚴如此。

  張載,字子厚,鳳翔人。少孤,無所不學,喜談兵。當康定用兵時,慨然以功名》自許。上書謁范仲淹。仲淹一見,知其遠器,欲成就之,告之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於兵。」因勸讀《中庸》。載讀其書,雖愛之,猶以為未足也。又訪之釋、老之書,反求之六經。嘉祐初,見二程于京師,共語道學,渙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乃盡棄異學,淳如也。熙寧中被召,以事辭歸。築室南山下,弊衣蔬食,專精治學。以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聖人,自秦、漢以來學者之大弊也。故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也。嘗以定性之學問于程顥,顥答書曰:「承諭定性未能不動,猶累於外物。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苟以外物為外,牽已而從之,是以已性為有內外也。且以性為隨物於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為在內。是有意於絕外誘,而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既以內外為二本,則又烏可遽語定哉。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易》曰:貞吉悔亡,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苟規規於外誘之除,將見滅於東而生於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顧其端無窮,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適道,大率患在於自私而用智。自私則不能以有為為應跡,用智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今以惡外物之心,而求照無物之地,是反鑒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孟氏亦曰: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與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也,兩忘則澄然無事矣。無事則定,定則明,明則尚何應物之為累哉。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聖人之喜怒,不系於心而系於物也。是則聖人豈不應於物哉。烏得以從外者為非,而更求在內者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視聖人喜怒之正,為如何哉。夫人之情易發而難制者,惟怒為甚。第能于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亦可見外誘之不足惡,而於道亦思過半矣。」載得之,大悅。載所著有《西銘》、《正蒙》,而《西銘》最為一時儒者所服。其言曰:「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吾兄弟顛連而無告者也。于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惟肖者也。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性為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育英才,潁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於從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以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楊時嘗問程頤曰:「《西銘》言體而不及用,恐其流遂至於兼愛。」頤答曰:「《西銘》推理以存義,廣前聖所未發,與性善養氣之論同功,豈墨氏之比哉。《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二本之弊,私間而失仁,無分之弊,兼愛而無義。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勝之流,仁之方也。無別而迷兼愛,以至無父之極,義之賊也。子比而同之,過矣。且欲使人推而行之,本為用也,反謂不及,不亦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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