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籍 > 宋史紀事本末 | 上頁 下頁
王安石變法(2)


  夏四月丁巳,從三司條例司之請,遣劉彝、謝卿材、侯叔獻、程顥、盧秉、王汝翼、曾伉、王廣廉八人行諸路,察農田、水利、賦役。蘇轍言:「役人之不可不用鄉戶,猶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也。有田以為生,故無逃亡之憂,朴魯而少詐,故無欺嫚之患。今乃舍此不用,竊恐掌財者必有盜用之奸,捕盜者必有竄逸之弊。唐楊炎為兩稅,取大曆十四年應當賦斂之數以定兩稅之額,則租調與庸既兼之矣。今兩稅如舊,奈何複取庸錢。且品官之家複役己久,蓋古者國子俊造,將用其才者,皆複其身。胥史賤吏,既用於官者,皆複其家。聖人舊法,良有深意,奈何至於官戶而又將役之耶?」不聽。

  六月丁巳,罷禦史中丞呂誨。王安石既執政,士大夫多以為得人,呂誨獨言其不通時事,大用之則非所宜。將入對,學士司馬光亦將詣經筵,相遇並行。光密問今日所言何事,誨曰:「袖中彈文,乃新參也。」光愕然曰:「眾喜得人,奈何論之。」誨曰:「君實亦為是言邪。安石雖有時名,然好執偏見,輕信奸回,喜人佞已,聽其言則美,施於用則疏,置諸宰輔,天下必受其禍。且上新即位,所與圖治者,二三執政而已,苟非其人,將敗國事。此乃心腹之疾,顧可緩耶?」上疏言:「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安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誠恐陛下悅其才辯,久而倚毗,大奸得路,群陰匯進,則賢者盡去,亂由是生。臣究安石之跡,固無遠略,唯務改作,立異於人,徒文言而飾非,將罔上而欺下。臣竊憂之,誤天下蒼生,必斯人也。」疏奏,帝方眷注安石,還其章疏,誨遂求去,安石亦求去。帝謂曾公亮曰:「若出誨,恐安石不自安。」安石曰:「臣以身許國,陛下處之有義,臣何敢以形跡自嫌,苟為去就。」乃出誨,知鄧州。誨既斥,安石益自用。光由是服誨之先見,自以為不及也。

  秋七月辛巳,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輸法。條例司言:「諸路上供,歲有常數,年豐可以多致而不能嬴餘,年歉難於供億而不敢不足,遠方有倍蓰之輸,中都有半價之鬻,徒使富商大賈乘公私之急,以擅輕重斂散之權。今江、浙、荊、淮發運使實總六路賦入,宜假以錢,貨資其用度,凡上供之物,皆得徙貴就賤,因近易遠,預知在京倉庫所當辦者,得以便宜蓄買,而制其有無。庶幾國用可足,民財不匱。」詔以發運使薛向領均輸平准,專行于六路,賜內藏錢五百萬緡,上供米三百萬石。時議者慮其為擾,多言非便,帝不聽。薛向既董其事,乃請設置官屬,從之。蘇轍言:「今先設官置吏,簿書廩祿,為費己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複如前。此錢一出,恐不可複。縱使其間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矣。」帝方惑於王安石,不納其言。然均輸法亦迄不能就。

  八月,罷知諫院範純仁。純仁奏言:「王安石變祖宗法度,掊克財利,民心不寧。《書》曰:怨豈在明,不見是圖。願陛下圖不見之怨。」帝曰:「何謂不見之怨。」對曰:「杜牧所謂不敢言而敢怒者是也。」帝曰:「卿善論事宜,為朕條陳古今治亂可為監戒者。」遂作《尚書解》以進,曰:「其言皆堯、舜、禹、湯、文、武之事也,治天下無以易此。願深究而力行之。」帝切於求治,多延見疏逖小臣,諮訪闕失。純仁言:「小人之言,聽之若可采,行之必有累。蓋知小忘大,貪近昧遠,願加深察。」及薛向行均輸法于六路,純仁言:「臣嘗親奉德音,欲修先王補助之政,今乃效桑弘羊行均輸之法,而使小人掊克生靈,斂怨基禍。安石以富國強兵之術啟迪上心,欲求近功,忘其舊學,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利則背孟軻,鄙老成為因循,棄公論為流俗,異已者為不肖,合意者為賢人。劉琦、錢𫖮等一言,便蒙降黜。在廷之臣方大半趨附,陛下又從而驅之,其將何所不至。道遠者理當馴致,事大者不可速成,人才不可急求,積弊不可頓革。儻欲事功急就,必為憸佞所乘。宜速還言者而退安石,答中外之望。」留章不下,純仁力求去,不許。未幾,罷諫職,改判國子監。純仁去意愈確,安石使諭之曰:「毋輕去,已議除知制誥矣。」純仁曰:「此言何為至於我哉。言不用,萬鐘非所顧也。」遂錄所上章申中書。安石大怒,乞加重貶,帝曰:「彼無罪,姑與一善地。」命知河中府,尋徙成都轉運使。以新法不便,戒州縣未得遽行。安石怒其沮格,以事左遷,知和州。

  壬戌,貶判刑部劉述等六人。初,知登州許遵上州獄,有婦謀殺夫,傷而未死,及按問,遂自承。法,因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請從減論。帝命司馬光與王安石議。安石以遵言為是,光謂「因他罪致殺傷者,他罪得首原,豈可以謀與殺分為兩事,而謂謀為所因,得以首原乎?」帝方意向安石,而文彥博、富弼等多主光議,逾年不決。至是,詔從安石議,凡謀殺已傷,按問自首者,減罪二等,著為令。侍御史知雜事兼判刑部劉述封還其詔,執奏不已。安石白帝,詔開封府推官王克臣劾述罪。述遂率侍御史劉琦、錢𫖮共上疏曰:「安石執政以來,未逾數月,中外囂然,陛下置安石政府,必欲致時如唐、虞,而反操管、商權詐之術,與陳升之合謀,侵三司利權,取為己功,開局設官,分行天下,驚駭物聽。去年因許遵妄議按問自首之法,安石任偏見而立新議,陛下不察而從之,遂害天下大公。先朝所立制度,自宜世守勿失,乃事事更張,廢而不用。奸詐專權之人,豈宜處之廟堂以亂國紀。願罷逐以慰天下。曾公亮畏避安石,陰自結援以固寵。趙抃則括囊拱手,但務依違,皆宜斥免。」疏上,安石奏先貶琦監處州鹽酒務,𫖮監衢州鹽稅。殿中侍御史孫昌齡始以附安石得進,𫖮將出臺,罵昌齡而去,於是昌齡亦言王克臣阿奉當權,欺蔽聰明,遂黜昌齡通判蘄州。安石欲置述于獄,司馬光、範純仁爭之,乃貶知江州。同判刑部丁諷、審刑院詳議官王師元皆以附述忤安石,諷貶通判複州,師元貶監安州稅。

  罷條例司檢詳文字蘇轍。轍與呂惠卿論多不合,會遣八使于四方求遺利,中外知其必迎合生事而莫敢言,轍以書抵王安石力陳其不可。安石怒,將加之罪,陳升之止之,乃以轍為河南府推官。

  九月丁卯,行青苗法。初,陝西轉運使李參以部內多戍兵而糧儲不足,令民自隱度麥粟之贏,先貸以錢,俟穀熟還官,號青苗錢。經數年,廩有餘糧。至是,條例司請「以諸路常平、廣惠倉錢谷,依陝西青苗錢例,民願預借者給之,令出息二分,隨夏、秋稅輸納,願輸錢者從其便。如遇災傷,許展至豐熟日納。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民既受貸,則兼併之家不得乘新陳不接以邀倍息。又常平、廣惠之物,收藏積滯,必待年儉物貴,然後出糶,所及者不過城市遊手之人。今通一路有無,貴發賤斂,以廣蓄積,平物價,使農人有以赴時趨事,而兼併不得乘其急。凡此皆以為民,而公家無所利其入,是亦先王散惠興利,以為耕斂補助之意也。欲量諸路錢谷多寡,分遣官提舉,每州選通判幕職官一員,典幹轉移出納。仍先自河北、東京、淮南三路施行,俟有緒,推之諸路。」詔曰:「可。」乃出內庫緡錢百萬,糴河北常平粟,而常平、廣惠倉之法遂變為青苗矣。

  初,王安石既與呂惠卿議定,出示蘇轍等,曰:「此青苗法也,有不便,以告勿疑。」轍曰:「以錢貸民,本以救民,然出納之際,吏緣為奸,雖有法不能禁。錢入民手,雖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納錢,雖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則恐鞭笞必用,州縣之事煩矣。唐劉晏掌國計,未嘗有所假貸,而四方豐凶貴賤,知之未嘗逾時。有賤必糴,有貴必糶,以此四方無甚貴甚賤之病。今此法見在,而患不修,公誠能有意於民,舉而行之,則晏之功可立俟也。」安石曰:「君言誠有理,當徐思之。」由是逾月不言青苗。會京東轉運使王廣淵言:「春農事興,而民苦乏,兼併之家得以乘急要利。乞留本道錢帛五十萬,貸之貧民,歲可獲息二十五萬。」從之。其事與青苗法合,安石始以為可用,召廣淵至京師,與之議,於是決意行焉。

  壬辰,王安石薦呂惠卿為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司馬光諫曰:「惠卿憸巧,非佳士。使王安石負謗於中外者,皆其所為也。」帝言:「安石不好官職,自奉甚薄,可謂賢者。」光曰:「安石誠賢,但性不曉事而愎,此其所短也。又不當信任呂惠卿,惠卿真奸邪,而為安石謀主,安石為之力行,故天下並指為奸邪也。近者進擢不次,大不厭眾心。」帝曰:「惠卿進對明辨,亦似美才。」光對曰:「惠卿誠文學辨慧,然用心不正,願陛下徐察之。江充、李訓若無才,何以動人主。」帝默然。光又貽書安石曰:「諂諛之士於公今日誠有順適之快。一旦失勢,將必賣公自售矣。」安石不悅。

  帝嘗禦邇英閣聽講,光講曹參代蕭何。帝曰:「漢常守蕭何之法不變,可乎?」光對曰:「寧獨漢也,使三代之君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今存可也。漢武取高帝約束紛更之,盜賊半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漢業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惠卿言:「先王之法,有一年一變者,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是也。有五年一變者,巡守考制度是也。有三十年一變者,刑罰世輕世重是也。光言非是,其意以風朝廷耳。」帝問光,光對曰:「布法象魏,布舊法也。諸侯變禮易樂者,王巡狩則誅之,不自變也。刑,新國用輕典,亂國用重典,是為世輕世重也,非變也。且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則修之,非大壞不更造也。公卿、侍從皆在此,願陛下問之。三司使掌天下財,不才而黜之可也,不可使執政侵其事。今為制置三司條例司,何也。宰相以道德佐人主,安用例。苟用例,則胥吏矣。今為看詳中書條例司,何也。」惠卿辭塞,乃以他語抵光。帝曰:「相與論是非耳,何至是。」光又言青苗之弊曰:「平民舉錢出息,尚能蠶食下戶至饑寒流離,況縣官督責之威乎?」惠卿曰:「青苗法,願則與,不願不強也。」光曰:「愚民知取債之利,不知還債之害,非獨縣官不強,富民亦不強也。太宗平河東,立糴法,時斗米十錢,民樂與官為市。其後物貴而和糴不解,遂為河東世世患。臣恐異日之青苗,亦猶是也。」帝曰:「陝西行之久,民不為病。」光曰:「臣,陝西人也,見其病,不見其利。朝廷初不許,有司尚能以病民,況法許之乎?」

  光又講《漢史》至賈山上疏,因言從諫之美,拒諫之禍。上曰:「舜堲讒說殄行。若台諫欺罔為讒,安得不黜。」光曰:「進讀及之爾,時事,臣不敢論也。」及退,上留光謂曰:「呂公著言藩鎮欲興晉陽之甲,豈非讒說殄行也。」光曰:「公著平居與儕輩言猶三思,何故上前輕發乃爾。外人多疑其不然。」上曰:「此所謂靜言庸違者也。」光曰:「公著誠有罪,不在今日。曏者朝廷委公著專舉台官,公著乃盡舉條例司之人,與條例司互相表裡,使熾張如此,乃始逼於公議,複言其非,此所可罪也。」帝曰:「今天下洶洶者,孫叔敖所謂國之有是,眾之所惡也。」光曰:「然。陛下當論其是非。今條例司所為,獨王安石、韓絳、呂惠卿以為是,天下皆以為非也。陛下豈能獨與此三人共為天下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