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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變法(3)


  冬十月丙申,富弼罷。時,王安石用事,不與弼合,弼度不能爭,多稱疾求退,章數十上。帝曰:「卿即去,誰可代卿者。」弼薦文彥博,帝默然。良久,曰:「王安石何如。」弼亦默然。遂出判毫州。弼恭儉孝敬,好善疾惡,常言:「君子與小人並處,其勢必不勝。君子不勝,則奉身而退,樂道無悶。小人不勝,則交結構扇,千岐萬轍,必勝而後已。待其得志,遂肆毒于善良,求天下不亂,不可得也。」

  以陳升之同平章事。升之既相,帝問司馬光「近相升之,外議雲何。」對曰:「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必將援引鄉黨之士,充塞朝廷,風俗何以更得淳厚。」帝曰:「升之有才智,曉民政。」光曰:「但不能臨大節不可奪耳。凡才智之士,必得忠直之人從旁制之,此明主用人之法也。」帝又曰:「王安石何如。」對曰:「人言安石奸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拗耳。」

  十一月乙丑,命韓絳制置三司條例。初,陳升之欲傅會王安石以固其位。安石亦以議論盈庭,引升之為助。升之知其不可,而竭力為之用,安石德之,故先使正相位。升之既相,乃時為小異,陽若不與之同者,因言於帝曰:「宰相無所不統,所領職事豈可稱司。請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安石曰:「古之六卿,即今執政,有司馬、司徒、司寇、司空,各名一職,何害於理。」升之曰:「若制置百司條例則可,但令置制三司一官則不可。」安石曰:「今中書支百錢以上物及轉補三司吏人,皆奏得旨乃行。至於制置三司條例,何為不可。」由是二人遂不合,安石乃薦綘共事。安石每奏事,絳必曰:「臣見安石所陳非一,皆至當可用,陛下宜省察。」安石恃以為助。

  丙子,頒農田水利約束。自是進計者紛然,數年間,諸路凡得廢田萬七百九十三處,三十六萬一千一百七十八頃有奇,而民給役勞擾。

  置諸路提舉官。條例司上言:「民間多願借貸青苗錢,乞遍下諸路轉運司施行。」仍詔諸路各置提舉二員,管當一員,掌行青苗、免役、農田、水利,諸路凡四十一人。提舉官既置,往往迎合王安石意,務以多散為功,富民不願取,貧者乃欲得之,即令隨戶等高下品配,又令貧富相兼,十人為保首。王廣淵在京東,一等戶給十五千,等而下之,至五等,猶給一千,民間喧然,以為不便。廣淵入奏,謂民皆歡呼感德。諫官李常、禦史程顥論廣淵抑配掊克,迎朝廷旨意,以困百姓。會河北轉運使劉庠不散青苗錢奏適至,安石曰:「廣淵力主新法而遭劾,劉庠欲壞新法而不問。舉事如此,安得人無向背。」由是常、顥之言皆不行。

  閏月,遣官提舉諸路常平、廣惠倉,兼管勾農田水利、差役事。

  三年二月己酉,河北安撫使韓琦上疏曰:「臣准散青苗詔書,務在惠小民,不使兼併乘急以要倍息,而公家無所利其入。今所立條約,乃自鄉戶一等而下皆立借錢貫數,三等以上更許增借。且鄉戶上等並坊郭有物業者,乃從來兼併之家。今令借錢一千,納一千三百,是官自放錢取息,與初詔相違。又條約雖禁抑勒,然不抑散則上戶必不願請,下戶雖或願請,請時甚易,納時甚難,將來必有督索同保均賠之患。陛下躬行節儉以化天下,自然國用不乏,何必使興利之臣紛紛四出,以致遠邇之疑哉。乞罷諸路提舉官,第委提點刑獄依常平舊法施行。」帝袖其疏以示執政,曰:「琦真忠臣,雖在外,不忘王室。朕始謂可以利民,不意乃害民如此。且坊郭安得青苗,而使者亦強與之。」王安石勃然進曰:「苟從其所欲,雖坊郭何害。」因難琦奏曰:「如桑弘羊籠天下貨財,以奉人主私用,乃可謂興利之臣。今陛下修常平法所以助民,至於收息,亦周公遺法,抑兼併,振貧弱,非所以佐私欲,安可謂興利之臣乎?」帝終以琦為疑,安石遂稱疾不出。帝諭執政罷青苗法,趙抃請俟安石出。

  安石求去,帝命司馬光草答詔,有「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之語。安石抗章自辯,帝為巽辭謝之,且命呂惠卿諭旨。韓絳又勸帝留安石,安石入謝,因言:「中外大臣、從官、台諫朋比,欲敗先王正道,以沮陛下,此所以紛紛也。」帝以為然。安石乃起視事,持新法益堅。詔以琦奏付制置條例司,令曾布疏駁刊石,頒之天下。琦申辯愈切,且論安石妄引《周禮》以惑上聽,皆不報。時文彥博亦以青苗之害為言,帝曰:「吾遣二中使親問民間,皆雲甚便。」彥博曰:「韓琦三朝宰相,不信,而信二宦者乎?」先是,安石嘗與入內副都知張若水、押班藍元震交結,帝遣使潛察府界俵錢事,適命二人。二人使還,極言民情深願,無抑配者,故帝信之不疑。

  壬申,以司馬光為樞密副使,固辭不拜。初,光素與王安石厚,及行新法,貽書開陳再三,又與呂惠卿辯論於經筵,安石不樂。帝欲大用光,訪之安石,安石曰:「光,外托劘上之名,內懷附下之實,所言盡害政之事,所與盡害政之人,而欲寘之左右,使預國論,此消長之機也。光才豈能害政。但在高位,則異論之人倚以為重。韓信立漢赤幟,趙卒氣奪。今用光,是與異論者立赤幟也。」及安石稱疾不出,帝乃以光為樞密副使,光辭曰:「陛下所以用臣,蓋察其狂直,庶有補於國家。若徒以祿位榮之,而不取其言,是以天官私非其人也。臣徒以祿位自榮,而不能救生民之患,是盜竊名器以私其身也。陛下誠能罷制置條例司,追還提舉官,不行青苗、助役法,雖不用臣,臣受賜多矣。青苗之散,使者恐其逋負,必令貧富相保,貧者無可償則散而之四方,富者不能去,必責使代償。十年之外,貧者既盡,富者亦貧。常平又廢,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民之羸者必委死溝壑,壯者必聚而為盜賊,此事之必至者也。」疏凡九上,帝使謂之曰:「樞密,兵事也,官各有職,不當以他事為辭。」光對曰:「臣未受命則猶侍從也,于事無不可言者。」會安石複起視事,乃下詔允光辭,收還敕誥。知通進銀台司范鎮封還詔旨者,再帝以詔直付光,不由門下。鎮奏曰:「由臣不才,使陛下廢法,乞解其職。」許之。

  乙酉,韓琦以論青苗不見聽,上疏請解河北安撫使,止領大名府路。王安石欲沮琦,即從之。

  三月,貶知審官院孫覺知廣德軍。帝初即位,覺為右正言,以言事忤帝意,罷去。王安石早與覺善,將援以為助,自知通州召還,累改知審官院。時,呂惠卿用事,帝問於覺,覺對曰:「惠卿辯而有才,過於人數等,特以為利之故,屈身安石。安石不悟,臣竊以為憂。」帝曰:「朕亦疑之。」青苗法行,首議者謂「《周官》泉府,民之貸者至輸息二十而五,國事之財用取具焉。」覺條奏其妄曰:「成周賖貸,特以備民之緩急,不可徒與也,故以國服為之息。然國服之息,說者不明,鄭康成釋經,乃引王莽計嬴受息無過歲什一為據,不應周公取息重于莽時。況國用專取具於泉府,則宰九賦將安用邪。聖世宜講求先王之法,不當取疑文虛說以圖治。」安石覽之怒,始有逐覺意。會曾公亮言:「畿縣散青苗錢,有追呼抑配之擾。」安石遣覺行視虛實,覺言:「民實不願與官相交,望賜寢罷。」遂坐奉詔反復,貶知廣德軍。

  程顥上疏曰:「臣近累上言,乞罷預俵青苗錢利息及汰去提舉官事,朝夕以覬,未蒙施行。臣竊謂明者見於未形,智者防于未亂,況今日事理,顯白易知,若不因機亟決,持之愈堅,必貽後悔。悔而後改,則為害己多。蓋安危之本在乎人情,治亂之機系乎事始,眾心暌乖則有言不信,萬邦協和則所為必成,固不可以威力取強,言語必勝,而近日所聞,尤為未便。伏見制置條例司疏駁大臣之奏,舉劾不奉行之官,徒使中外物情愈致驚駭。是乃舉一偏而盡沮公議,因小事而先失眾心,權其輕重,未見其可。臣竊謂陛下固已燭見事體,究知是非,在聖心非吝改張,由柄臣尚持固必,是致輿情大鬱,眾論益讙,若欲遂行,必難終濟。伏望陛下奮神明之威斷,審成敗之先機,與其遂一失而廢百為,孰若沛大恩而新眾志。外汰使人之擾,亟推去息之仁。況糶糴之法兼行,則儲蓄之資自廣,在朝延未失於舉措,使議論何名而沸騰。伏乞檢會臣所上言,早賜施行,則天下幸甚。」

  夏四月戊辰,貶禦史中丞呂公著。時,青苗法行,公著上疏曰:「自古有為之君,未有失人心而能圖治,亦未有脅之以威,勝之以辯,而能得人心者也。昔日之所謂賢者,今皆以此舉為非,而主議者一切詆為流俗浮論,豈昔皆賢而今皆不肖乎?」王安石怒其深切。會帝使公著舉呂惠卿為禦史,公著曰:「惠卿固有才,然奸邪不可用。」帝以語安石,安石益怒,遂誣公著言:「韓琦欲因人心,如趙鞅興晉陽之甲,以逐君側之惡」。於是貶公著知潁州,且命知制誥宋敏求草制,明著罪狀。敏求不從,但言:「敷陳失實」。安石怒,命陳升之改其語,行之。

  己卯,趙抃罷。安石持新法益堅,抃大悔恨,上疏言:「制置條例司建使者四十余輩,騷動天下。安石強辯自用,詆公論為流俗,違眾罔民,順非文過。近者,台諫、侍從多以言不聽而去,司馬光除樞密不肯拜。且事有輕重,體有大小。財利於事為輕,而民心得失為重。青苗使者于體為小,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為大。今去重而取輕,失大而得小,懼非宗廟社稷之福也。」奏入,懇求去位,乃出知杭州。

  以韓絳參知政事。侍御史陳襄言:「王安石參預大政,首為興利之謀,先與知樞密院事陳升之同領條例司,未幾升之用是為相,而絳繼之,曾未數月,遂預政事,則是中書大臣皆以利進。乞罷絳新命,而求道德經術之賢以處之,庶不害于王政而足以全大臣之節矣。」不報。

  癸未,以李定為監察禦史裡行,罷知制誥宋敏求、蘇頌、李大臨。定少受學於王安石,舉進士,為秀州判官,孫覺薦之朝,召至京師。李常見之,問曰:「君從南方來,民謂青苗法如何。」定曰:「民便之,無不喜者。」常曰:「舉朝方共爭是事,君勿為此言。」定即往白安石,且曰:「定但知據實以言,不知京師乃不許。」安石大喜,立薦對。帝問青苗事,定曰:「民甚便之。」於是諸言新法不便者,帝皆不聽。命定知諫院,宰相言前無選人除諫官之例,遂拜監察禦史裡行。知制誥宋敏求、蘇頌、李大臨言:「定不由銓考擢授朝列,不緣禦史薦寘憲台。雖朝廷急於用才,度越常格,然隳紊法制,所益者小,所損者大。」封還制書。詔諭數四,頌等執奏不已。並坐累格詔命,落知制誥,天下謂之「熙寧三舍人。」

  壬午,罷監察禦史裡行程顥、張戩、右正言李常。時,顥上疏言:「臣聞天下之理,本諸簡易而行之以順道,則事無不成。故曰:智者若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也。舍之而於險阻,則不足以言智矣。蓋自古興治,雖有專任獨決能就事功者,未聞輔弼大臣人各有心,暌戾不一,致國政異出,名分不正,中外人情交謂不可,而能有為者也。況於措置失宜,沮廢公議,一二小臣實預大計,用賤陵貴,以邪妨正者乎。凡此皆天下之理不宜有成,而智者之所不行也。設令由此僥倖,事有小成,而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浸衰,尤非朝廷之福。矧複天時未順,地震連年,四方人心日益搖動。此皆陛下所當仰測天意,俯察人事者也。臣奉職不肖,議論無補,望早賜降責。」帝令顥詣中書議,王安石方怒言者,厲色待之。顥徐言曰:「天下事非一家俬議,願平氣以聽之。」安石為之愧屈。

  戩與台官王子韶論新法不便,乞召還孫覺、呂公著。又上疏論「王安石亂法,曾公亮、陳升之依違不能救正,韓絳左右徇從,李定以邪謟竊台諫,呂惠卿刻薄辯給,假經術以文奸言,豈宜勸講君側。」又詣中書爭之。安石舉扇掩面而笑,戩曰:「戩之狂直,宜為公笑,然天下之笑公者不少矣。」陳升之從旁解之,戩曰:「公亦不得為無罪。」升之有愧色。常上言:「均輸、青苗,斂散取息,傅會經義,何異王莽猥析《周官》,片言以流毒天下。」安石遣所親密諭意,常不為止。又言:「州縣散常平錢,實不出本,勒民出息。」帝詰安石,安石請令常具官吏主名,常以非諫官體,不奉詔。顥言既不行,懇求外補,而戩、常亦各乞罷。乃罷常通判滑州,戩知公安縣,子韶知上元縣。安石素善顥,及是雖不合,猶敬其忠信,但出為京西路提點刑獄。顥辭,乃改僉書鎮寧軍節度判官。數日之間,台諫一空。安石以外議紛紛,請以姻家謝景溫為侍御史知雜事,帝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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