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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蕃傳


  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也。祖河東太守。蕃年十年,嘗閑處一室,而庭宇蕪穢。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謂蕃曰:「孺子何不灑埽以待賓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初仕郡,舉孝廉,除郎中。遭母憂,棄官行喪。服闋,刺史周景辟別駕從事,以諫爭不合,投傳而去。後公府辟舉方正,皆不就。

  太尉李固表薦,征拜議郎,再遷為樂安太守。時,李膺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屬城聞風,皆自引去,蕃獨以清績留。郡人周璆,高潔之士。前後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字而不名,特為置一榻,去則縣之。璆字孟玉,臨濟人,有美名。民有趙宣葬親而不閉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餘年,鄉邑稱孝,州郡數禮請之。郡內以薦蕃,蕃與相見,問其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蕃大怒曰:「聖人制禮,賢者俯就,不肖企及。且祭不欲數,以其易黷故也。況及寢宿塚藏,而孕育其中,誑時惑眾,誣汙鬼神乎?」遂致其罪。

  大將軍梁冀威震天下,時遣書詣蕃,有所請托,不得通,使者詐求謁,蕃怒,答殺之,坐左轉脩武令。稍遷,拜尚書。

  時,零陵、桂陽山賊為害,公卿議遣討之,又詔下州郡,一切皆得舉孝廉、茂才。蕃上疏駁之曰:「昔高祖創業,萬邦息肩,撫養百姓,同之赤子。今二郡之民,亦陛下赤子也。致令赤子為害,豈非所在貪虐,使其然乎?宜嚴敕三府,隱核牧守令長,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舉奏,更選清賢奉公之人,能班宣法令情在愛惠者,可不勞王師,而群賊弭息矣。又三署郎吏二千餘人,三府掾屬過限未除,但當擇善而授之,簡惡而去之。豈煩一切之詔,以長請屬之路乎!」以此忤左右,故出為豫章太守。性方峻,不接賓客,士民亦畏其高。征為尚書令,送者不出郭門。

  遷大鴻臚。會白馬令李雲抗疏諫,桓帝怒,當伏重誅。蕃上書救雲,坐免歸田裡。複征拜議郎,數日遷光祿勳。時,封賞逾制,內寵猥盛,蕃乃上疏諫曰:

  臣聞有事社稷者,社稷是為;有事人君者,容悅是為。今臣蒙恩聖朝,備位九列,見非不諫,則容悅也。夫諸侯上象四七,垂燿在天,下應分土,籓屏上國。高祖之約,非功臣不侯。而聞追錄河南尹鄧萬世父遵之微功,更爵尚書令黃鉨先人之絕封,近習以非義授邑,左右以無功傳賞,授位不料其任,裂土莫紀其功,至乃一門之內,侯者數人,故緯象失度,陰陽謬序,稼用不成,民用不康。臣知封事已行,言之無及,誠欲陛下從是而止。又比年收斂,十傷五六,萬人饑寒,不聊生活,而采女數千,食肉衣綺,脂油粉黛不可貲計。鄙諺言「盜不過五女門」,以女貧家也。今後宮之女,豈不貧國乎!是以傾宮嫁而天下化,楚女悲而西官災。且聚而不禦,必生憂悲之感,以致並隔水旱之困。夫獄以禁止奸違,官以稱才理物。若法虧于平,官失其人,則王道有缺。而令天下之論,皆謂獄由怨起,爵以賄成。夫不有臭穢,則蒼蠅不飛。陛下宜采求失得,擇從忠善。尺一選舉,委尚書三公,使褒責誅賞,各有所歸,豈不幸甚!

  帝頗納其言,為出宮女五百余人,但賜鉨爵關內侯,則萬世南鄉侯。

  延熹六年,車駕幸廣成校獵。蕃上疏諫曰:

  臣聞人君有事于苑囿,唯仲秋西郊,順時講武,殺禽助祭,以敦孝敬。如或違此,則為肆縱。故皋陶戒舜「無教逸游」,周公戒成王「無槃于游田」。虞舜、成王獄有此戒,況德不及二主者乎!夫安平之時,尚宜有節,況當今之世,有三空之厄哉!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是謂三空。加兵戎未戢,四方離散,是陛下焦心毀顏,坐以待旦之時也。豈宜揚旗曜武,騁心輿馬之觀乎!又秋前多雨,民始種麥。今失其勸種之時,而令給驅禽除路之役,非賢聖恤民之意也。齊景公欲觀於海,放乎琅邪,晏子為陳百姓惡聞旌旗輿馬之音,舉首嚬眉之感,景公為之不行。周穆王欲肆車轍馬跡,祭公謀父為誦《祈招》之詩,以止其心。誠惡逸遊之害人也。

  書奏不納。

  自蕃為光祿勳,與五宮中郎將黃琬共典選舉,不偏權富,而為勢家郎所譖訴,坐免歸。頃之,征為尚書僕射,轉太中大夫。八年,代楊秉為太尉。蕃讓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臣不如太常胡廣。齊七政,訓五典,臣不如議郎王暢。聰明亮達,文武兼姿,臣不如弛刑徒李膺。」帝不許。

  中常侍蘇康、管霸等複被任用,遂排陷忠良,共相阿媚。大司農劉祐、廷尉馮緄、河南尹李膺,皆以懺旨,為之抵罪。蕃因朝會,固理膺等,請加原宥,升之爵任。言及反復,誠辭懇切。帝不聽,因流涕而起。時,小黃門趙津、南陽大猾張汜等,奉事中官,乘勢犯法,二郡太守劉瓆、成瑨考案其罪,雖經赦令,而並竟考殺之。宦官怨恚,有司承旨,遂奏瓆、瑨罪當棄市。又山陽太守翟超,沒入中常侍侯覽財產,東海相黃浮,誅殺下邳令徐宣,超、浮並坐髡鉗,輸作左校。蕃與司徒劉矩、司空劉茂共諫請瓆、瑨、超、浮等,帝不悅。有司劾奏之,矩、茂不敢複言。蕃乃獨上疏曰:

  臣聞齊桓修霸,務為內政;《春秋》于魯,小惡必書。宜先自整敕,後以及人。今寇賊在外,四支之疾;內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寢不能寐,食不能飽,實憂左右日親,忠言以疏,內患漸積,外難方深。陛下超從列侯,繼承天位。小家畜產百萬之資,子孫尚恥愧失其先業,況乃產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輕忽乎?誠不愛已,不當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侯,毒遍海內,天啟聖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議,冀當小平。明鑒未遠,覆車如昨,而近習之權,複相扇結。小黃門趙津、大猾張汜等,肆行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劉瓆、南陽太守成王晉,糾而戮之。雖言赦後不當誅殺,原其誠心,在乎去惡。至於陛下,有何悁悁?而小人道長,營惑聖聽,遂使天威為之發怒。如加刑謫,已為過甚,況乃重罰,令伏歐刀乎!

  又,前山陽太守翟超、東海相黃浮,奉公不橈,疾惡如仇,超沒侯覽財物,浮誅徐宣之罪,並蒙刑坐,不逢赦恕。覽之從橫,沒財已幸;宣犯釁過,死有餘辜。昔丞相申屠嘉召責鄧通,洛陽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從而請之,光武加以重賞,未聞二臣有專命之誅。而今左右群豎,惡傷黨類,妄相交構,致此刑譴。聞臣是言,當複啼訴。陛下深宜割塞近習豫政之源,引納尚書朝省之事,公卿大官,五日壹朝,簡練清高,斥黜佞邪。於是天和於上,地洽於下,休禎符瑞,豈遠乎哉!陛下雖厭毒臣言,凡人主有自勉強,敢以死陳。

  帝得奏愈怒,意無所納,朝廷眾庶莫不怨之。宦官由此疾蕃彌甚,選舉奏議,輒以中詔譴卻,長史已下多至抵罪。猶以蕃名臣,不敢加害。瓆字文理,高唐人。瑨字幼平,陝人。並有經術稱,處位敢直言,多所搏擊,知名當時,皆死於獄中。

  九年,李膺等以黨事下獄考實。蕃因上疏極諫曰:

  臣聞賢明之君,委心輔佐;亡國之主,諱聞直辭。故湯武雖聖,而興于伊呂;桀紂迷惑,亡在失人。由此言之,君為元首,臣為股肱,同體相須,共成美惡者也。伏見前司隸校尉李膺、太僕杜密、太尉掾范滂等,正身無玷,死心社稷。以忠懺旨,橫加考案,或禁錮閉隔,或死徙非所。杜塞天下之口,聾盲一世之人,與秦焚書坑儒,何以為異?昔武王克殷,表閭封墓,今陛下臨政,先誅忠賢。遇善何薄?待惡何優?夫讒人似實,巧言如簧,使聽之者惑,視之者昏。夫吉凶之效,存乎識善;成敗之機,在於察言。人君者,攝天下之政,秉四海之維,舉動不可以違聖法,進退不可以離道規。謬言出口,則亂及八方,何況髡無罪於獄,殺無辜於市乎!昔禹巡狩蒼梧,見市殺人,下車而哭之曰:「萬方有罪,在予一人!」故其興也勃焉。又青、徐炎旱,五穀損傷,民物流遷,茹菽不足。而宮女積于房掖,國用盡于羅紈,外戚私門,貪財受賂,所謂「祿去公室,政在大夫」。昔春秋之末,周德衰微,數十年間無複災眚者,天所棄也。天之於漢,悢々無已,故殷勤示變,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實在修德。臣位列台司,憂責深重,不敢屍祿惜生,坐觀成敗。如蒙採錄,使身首分裂,異門而出,所不恨也。

  帝諱基言切,托以蕃辟召非其人,遂策免之。

  永康元年,帝崩。竇後臨朝,詔曰:「夫民生樹君,使司牧之,必須良佐,以固王業。前太尉陳蕃,忠清直亮。其以蕃為太傅,錄尚書事。」時,新遭大喪,國嗣未立,諸尚書胃懼權官,託病不朝。蕃以書責之曰:「古人立節,事亡如存。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諸君奈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床?於義不足,焉得仁乎!」諸尚書惶怖,皆起視事。

  靈帝即位,竇太后複優詔蕃曰:「蓋褒功以勸善,表義以厲俗,無德不報,《大雅》所歎。太傅陳蕃,輔弼先帝,出內累年。忠孝之美,德冠本朝;謇愕之操,華首彌固。今封蕃高陽鄉侯,食邑三百戶。」

  蕃上疏讓曰:

  使者即臣廬,授高陽鄉侯印綬,臣誠悼心,不知所裁。臣聞讓,身之文,德之昭也,然不敢盜以為名。竊惟割地之封,功德是為。臣孰自思省,前後曆職,無他異能,合亦食祿,不合亦食祿。臣雖無素潔之行,竊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若受爵不讓,掩面就之,使皇天震怒,災流下民,於臣之身,亦何所寄?顧惟陛下哀臣朽老,戒之在得。

  竇太后不許,蕃複固讓,章前後十上,竟不受封。

  初,桓帝欲立所幸田貴人為皇后。蕃以田氏卑微,竇族良家,爭之甚固。帝不得已,已立竇後。及後臨朝,故委用於蕃。蕃與後父大將軍竇武,同心盡力,徵用名賢,共參政事,天下之士,莫不延頸想望太平。而帝乳母趙嬈,旦夕在太后側,中常侍曹節、王甫等與共交構,諂事太后。太后信之,數出詔命,有所封拜,及其支類,多行貪虐。蕃常疾之,志誅中官,會竇武亦有謀。蕃自以既從人望而德于太后,必謂其志可申,乃先上疏曰:

  臣聞言不直而行不正,則為欺乎天而負乎人。危言極意,則群凶側目,禍不旋踵。鈞此二者,臣寧得禍,不敢欺天也。今京師囂囂,道路喧嘩,言侯覽、曹節、公乘昕、王甫、鄭颯等與趙夫人諸女尚書並亂天下。附從者升進,忤逆者中傷。方今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東西,耽祿畏害。陛下前始攝位,順天行誅,蘇康、管霸並伏其辜。是時,天地清明,人鬼歡喜,奈何數月複縱左右?元惡大奸,莫此之甚。今不急誅,必生變亂,傾危社稷,其禍難量。願出臣章宣示左右,並令天下諸奸知臣疾之。

  太后不納,朝廷聞者莫不震恐。蕃因與竇武謀之,語在《武傳》。

  用理泄,曹節等矯詔誅武等。蕃時年七十余,聞難作,將官屬諸生八十餘人。並拔刃突入承明門,攘臂呼曰:「大將軍忠以衛國,黃門反逆,何雲竇氏不道邪?」王甫時出,與蕃相迕,適聞其言,而讓蕃曰:「先帝新棄天下,山陵未成,竇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門三侯?又多取掖庭宮人,作樂飲宴,旬月之間,貲財億計。大臣若此,是為道邪?公為棟樑,枉橈阿黨,複焉求賊!」遂令收蕃。蕃拔劍叱甫,甫兵不敢近,乃益人圍之數十重,遂執蕃送黃門北寺獄。黃門從官騶蹋踧蕃曰:「死老魅!複能損我曹員數,奪我曹稟假不?」即日害之。徙其家屬于比景,宗族、門生、故吏皆斥免禁錮。

  蕃友人陳留朱震,時為銍令,聞而棄官哭之,收葬蕃屍,匿其子逸于甘陵界中。事覺系獄,合門桎梏。震受考掠,誓死不言,故逸得免。後黃巾賊起,大赦黨人,乃追還逸,官至魯相。

  震字伯厚,初為州從事,奏濟陰太守單匡臧罪,並連匡兄中常侍車騎將軍超。桓帝收匡下廷尉,以譴超,超詣獄謝。三府諺曰:「車如雞棲馬如狗,疾惡如風朱伯厚。」

  論曰:桓、靈之世,若陳蕃之徒,咸能樹立風聲,抗論惽俗。而驅馳嶮厄之中,與刑人腐夫同朝爭衡,終取滅亡之禍者,彼非不能潔情志,違埃霧也。湣夫世士以離俗為高,而人倫莫相恤也。以遁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而彌厲。及遭際會,協策竇武,自謂萬世一遇也。懍懍乎伊、望之業矣!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民心。漢世亂而不亡,百餘年間,數公之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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