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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光武帝紀(35)


  初,囂問班彪曰:「往者周亡,戰國並爭,天下分裂,數世然後始定。意者縱橫之事複起於今日乎?將承運迭興,在一人也?願先生論之。」對曰「周之興廢,與漢不同。周立爵五等,諸侯從政,本根既微,枝葉強大,故其末流有縱橫之事,其勢然也。漢家乘秦之制,郡縣治民,臣無百年之柄。至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國嗣三絕。危自上起,傷不及下,故王氏之貴,傾擅朝廷,能竊號位,而不根於民,是以即真之後,天下莫不引領而思漢。十餘年間,天下中外騷擾,遠近俱發,假號雲合,咸稱劉氏,不謀而同辭。方今雄傑跨州城者,皆無七國世業之資。詩雲:『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視四方,求民之瘼。』今民謳吟思漢,向仰劉氏,已可知矣。」囂曰:「先生言周、漢之勢可也;至於但見愚民習識劉氏姓號之故,而謂漢家復興,疏矣。昔秦失其鹿,劉季逐而得之,時民複知漢乎?」

  ①李賢曰:「哀帝在位六年,平帝在位五年,故曰短祚。成、哀、平俱無子,是三絕也。」
  ②《范書》班彪傳此句無「天下」二字,恐系衍文。
  ③見詩大雅皇矣。
  ④李賢引太公六韜曰:「取天下如逐鹿,鹿得,天下共分其肉也。」按劉季即漢高祖劉邦,其字季。

  彪既感囂言,又湣狂狡之不息,乃著《王命論》,以救時難。曰:

  昔在帝堯之禪曰:「諮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舜亦以命禹。洎於稷、契,咸佐唐堯,光濟四海,奕世載德,至於湯、武,而有天下。雖遭遇異時,而禪代不同,至於應天順民,其揆一也。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彰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聖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然後精誠通乎神明,流澤加乎生民,故能為鬼神所福向,天下所歸往,未見運世無本,功德不紀,而得掘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見高祖興于布衣,不達其故,以為適遭暴亂,得奮其劍,遊說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捷者幸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悲夫,亂世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若然者,豈獨闇于天道哉?又不睹之於人事矣!

  ①以上語見《論語》堯曰篇。
  ②文公十三年《左傳》曰:晉人患秦之用士會,乃使魏壽余偽以魏叛者,以誘士會。既歸,「魏人噪而還。秦人歸其帑。其處者為劉氏」。楊伯駿曰:「士會之子孫有未返晉而仍居秦者,以為劉氏。所以氏劉者,士會堯後,昭二十九年傳稱『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則為劉累之胤,故複累之姓也。」

  夫饑饉流離,單寒道路,思有短福之襲,擔石之蓄,所願不過一金,然終不免轉死溝壑。何則?貧窮亦有命也。況乎天子之貴,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處哉?故遭罹厄會,竊其權柄,勇如信、布,強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潤鑊伏質,烹俎分裂;又況麼麼,不及數子,而欲晻奸天位者乎?是故駑蹇之乘,不騁千里之路;燕雀之儔,不奮六翮之用;楶梲之材,不荷棟樑之任;鬥筲之子,不秉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覆公餗」,言不勝其任也。

  ①《漢書》敘傳「襲」作「褻」。師古曰:「謂親身之衣也。」又曰:「一說雲衣破壞之餘曰褻。」文稍異。
  ②信,韓信;布,英布。
  ③梁,項梁;籍,項籍,即項羽也。
  ④《漢書》敘傳「麼」作「䯢」。師古引鄭玄曰:「䯢音麼,小也。」

  當秦之末,豪傑共推陳嬰而王之,其母止之曰:「自吾為子家婦,而世貧賤,今卒富貴,不祥,不如以兵屬人,事成受其利,不成禍其所歸。」嬰從其言,而陳氏以寧。王陵之母,亦見項氏之必亡,劉氏之將興也。是時陵為漢將,而母獲于楚,有漢使來,陵母見之,謂曰:「願告吾子,漢王長者,必得天下,子謹事之,無有二心。」遂對漢使伏劍,以固勉陵。其後果定於漢,陵為宰相封侯。夫以匹婦之明,猶能推事理之致,探禍福之機,全宗祀於無窮,重冊書於《春秋》,而況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窮達有命,吉凶由人。嬰母知廢,陵母知興,審此二者,帝王之分決矣。

  ①《漢書》敘傳「伏劍」下有「而死」二字,《袁紀》恐脫。
  ②此《春秋》乃史書之總稱也。

  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征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以信誠好謀,達於聽受,見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從諫如順流,趨時如向起;當食吐哺,納子房之策;濯足揮洗,揖酈生之說;悟戍卒之言,斷懷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膚之愛;舉韓信於行陣,收陳平於亡命;英雄陳力,群策畢舉,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業也。若乃靈瑞符應,又可略聞矣。初,劉媼妊高祖,而夢與神遇,震電晦暝,有龍蛇之怪。及長而多靈,有異於眾。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契,呂公觀形而進女,秦始皇東游以厭其氣,呂後望雲而知其所處,始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則五星聚。故淮陰、留侯謂之天授,非人力。

  ①「起」,《漢書》敘傳作「赴」。
  ②項羽圍劉邦于滎陽,酈食其勸劉邦複立六國之後,以撓楚權。時高祖方食,張良從外來謁,聞之諫以八不可,劉邦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事見《史記》留侯世家。
  ③劉邦于高陽傳舍,使人召酈食其。食其至,邦倨坐令兩女子洗足。食其長揖不拜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於是邦輟洗,起攝衣,延食其上坐。事見《史記》酈生陸賈傳。按《漢書》敘傳、荀悅《漢紀》、文選引王命論均作「拔足揮洗」。
  ④戍卒,婁敬也。時劉邦群臣皆山東人,願都洛陽。敬衣羊裘,入說劉邦,「入關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張良亦言入關便,劉邦即日西都關中。事見《史記》劉敬傳。又師古曰:「洛陽近沛,高祖耒都關中,故雲斷懷土之情也。」
  ⑤以四皓輔佐太子,而止趙王之代立。
  ⑥王,王媼;武,武負。劉邦從之貰酒,此兩家常折券棄責以待之。事見《史記》高祖本紀。

  曆古今之得失,驗行事之成敗,稽帝王之世運,考五者之所謂,趣舍不厭斯位,符應不同斯度,而苟昧權利,越次妄據,外不量力,內不知命,必喪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壽,遇折足之凶,伏斧鉞之誅。英雄誠知覺寤,畏若禍戒,超然遠覽,淵然深識,收陵、嬰之明分,絕信、布之覬覦,拒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無貪不可幾,為二母之所笑,則福祚流於子孫,天祿永終矣!

  ①師古曰:「若,順也。」
  ②師古曰:「不可幾,謂不可庶幾而望也。一說,幾讀曰冀。」

  囂不寤,彪乃轉之河西,大將軍竇融諮訪焉。

  彪字叔皮,右扶風安陵人。成帝時,彪姑為倢妤,諸父昆弟,貴幸當世。父稚,王莽時為廣平太守。莽攝政,欲文致太平,使侯者分行風俗,采頌聲。稚無所上,被劾為延陵園郎,由是班氏不顯莽朝。彪幼好學,家有賜書,內足於財,好古之士,父党揚子雲已下,莫不造其門。年二十而天下亂,因避地西州。

  ①《漢書》敘傳作「哀帝即位,出稚為西河屬國都尉,遷廣平相」。《范書》班彪傳作「哀帝時為廣平太守」。洪頤烜曰:「諸侯王表:『平幹繆王元,五鳳二年坐殺謁者,會薨,不得代。』則自平幹廢後,廣平仍為郡。哀帝建平三年正月,王漢以夷王弟,詔封廣平。是稚先遷廣平太守,後隨國改為相。敘傳據終後言之,故所載不同。」又今按:《袁紀》「王莽時」恐當作「哀帝時」,方與下文「莽攝政」相合。
  ②《漢書》敘傳曰:「班斿博學有俊材,與劉向校秘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

  及囂將背漢,竇融與書責讓之曰:「將軍當厄會之際,乘不利之時,承事本朝,委身于國,忠孝冠周、霍,德讓配吳、劄,融等所以服高義,願為役者也。忿悁之間,改節易圖,百年累之,一朝毀之,豈不惜乎!殆執事者貪功建謀,以至於此,融竊痛之!融聞智者不危眾以舉事,仁者不達義以要利。初事本朝,稽首北面,忠臣節也。及遣伯春,重涕相送,慈父恩也。俄而背之,謂吏士何?忍而出之,謂留子何?自起兵以來,轉相攻擊,城郭皆為丘墟,生民轉於溝壑。今其存者,非鋒刃之餘,則流亡之孤。今傷痍之體未愈,哭泣之聲未絕。幸賴天運少還,而大將軍複重其難,是使瘡痍不得遂瘳,幼孤複見流離。庸人且為流涕,況仁者乎?惟將軍省察之。」囂不納,融乃與五郡太守請師期。世祖嘉美之。

  ①周,周勃;霍,霍光。
  ②吳,吳太伯仲雍;劄,吳季劄。
  ③楊樹達曰:「留子,謂留漢之子耳。」按即隗恂字伯春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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