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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邀曠典貴妃歸省 預邦交哲婦失謀(1)


  上回說到咸豐帝特旨,准懿妃回家省親。這正是清史上第一曠典。只省親日期,上回未曾表明,在下要從本回敘出。咸豐帝恩准省親,已是咸豐六年的冬季。懿妃因殘臘將盡,不如到新正時節,奉旨歸寧,一來是冠冕堂皇的省親,二來是乘便賀年,恰是一舉兩得的美名。當下奏定日期,咸豐帝自然照準。

  到了七年正月,元旦已過,慶賀事畢,又降下一道諭旨,晉封那拉懿妃為懿貴妃。貴妃與皇后,只隔一級,差不多與皇后相似。清宮內受封貴妃,每代不過兩三人。這是咸豐帝因懿妃歸省,特地將她加封,令她格外尊榮,方不虛此一行。懿妃得邀省親的曠典,已是欣幸得很,不意咸豐帝替她著想,比她自己還要周到,真是喜出望外。當下謝了天恩,即準備歸省的事情,密令宮監賚送金銀,叫母家預為打疊。

  這惠太太自聞知特旨,早擬把錫拉胡同的住宅,酌量擴充。左右鄰家,聞她女兒疊邀恩寵,遂級晉封,貴顯得什麼相似,已豔羨的了不得。這番恩准歸省,錦上添花,哪個不前來趨奉。炎涼世態,如是如是。因惠太太住宅狹小,各願將自己住室,遷讓與她。惠太太也過意不去,一時不便應允。那鄰家恰先自移徒,不由惠太太不從。只得估給銀錢,作為津貼。當下趕緊加築,自有一班巴結的親朋出來幫忙。不到兩月,居然把一椽矮屋,改換作前堂、後廳,深院重簷。屋右且添置一園,栽花種竹,堆山鑿池,構亭築榭,編籬圍垣。中間列著一座客廳,以備遊宴,雖然倉促告成,也覺玲瓏剔透。由冬至春,足足忙了幾十天,已將室中一切,佈置妥當,然後安心滌慮,專等鳳輿到來。在下因懿妃已升貴妃,自然照著前例,加稱一貴字。百忙中插此閒筆,文法可謂周到。

  懿貴妃臨行時,辭過皇帝,別了皇后,帶著宮娥宮監等,乘輿出宮。早有小太監至惠太太家,報知某時駕到。這時惠太太的親戚故舊統已到齊,把行禮、入座、退省、開宴、更衣、盥洗的場所,籌備的一絲不漏,一面設墊、鋪氈、焚香、爇麝,堂開百福,室迓千祥,靜悄悄的待著。鬧中帶靜。外面已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馬司,清塵灑道,辟除行人。只有錫拉胡同內,人山人海,擁擠得不堪言狀,就使有吏役出來攔阻,兀自禁止不住。

  俄聽有一片鼓樂聲,隱隱前來,料是鳳輿將至,惠太太率家屬親族等出門迎接。等了半歇,方見有十來個太監,導著一個總管,騎馬而來。到了門首,由總管下馬,至惠太太前問安。

  小太監立將馬牽過一旁,隨了總管,面西站立。少時便來了全副儀仗,一對對的龍旌鳳翣,一排排的羽扇宮燈,禦爐飄百和之香,寶蓋障三霄之日,又有彩亭數座,內陳備賜諸物,白玉如意一柄,沉香拐杖一枝,彩緞百端,白銀千兩。隨後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乘黃緞繡鳳的鑾輿,緩緩行來。兩邊的侍衛群從,宮娥彩女,不計其數。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

  惠太太方思跪接,早有宮監過來,扶住了她,令她免禮。並傳諭親族尊長,概免跪迎。仙樂過處,鳳輿已抬入大門。惠太太等隨至院落,當由太監停下鳳輿,宮娥卷起杏黃緞簾,才見一位珠圍翠繞、玉質金相的貴人,降輿出來。回憶攜筐賣物時,真如隔世。各女侍簇擁上堂,升了座,兩階樂起,惠太太又帶著家族,排班謁見。

  總管即行傳諭,仍不免尊長免禮四字。惠太太及親族長輩,乃退就左側,其餘皆叩頭行禮。

  禮畢,茶三獻,樂止,貴妃降座,退入側室更衣。然後至內廳,行歸省禮。是時惠太太等已在內廳候著,見了貴妃,就與她握手。貴妃欲以母女禮相見,惠太太自然不從。兩下裡別了五年,心中似含著無數說話,及到見面,反一句兒說不出。呆看了好一歇,方由懿貴妃開口道:「五年不見母親,繫念無似。」

  說了這兩語,不禁哽咽起來。惠太太已忍不住淚,只把手去拭眼眶,還有貴妃的妹子也在旁陪淚。貴妃轉忍悲為笑道:「難得今日奉旨省親,得仰慈顏,實為萬幸。今反觸動慈母悲懷,轉滋不孝的罪戾了。」

  惠太太才收淚,答道:「苦盡回甘,得邀曠典,正要大家慶賀,不知為什麼觸動離情,大約是喜極轉悲的緣故。快請坐下,好便談敘。」

  貴妃一面就座,一面顧著親屬,令他們一一歸坐。坐定,顧著妹子道:「數年不見你的姿容,比前時秀潤得多了。為姊的不忘前言,已請過聖恩,替你得一佳偶,將來好時常相見哩。」

  那妹子聞了此言,不覺又喜又羞,垂下頭去。貴妃道:「女大須嫁,人情一例。但你近日曾否讀書?為姊的很是掛念。」

  惠太太從旁細問,貴妃即將指婚事,述了一遍。並說:「要做福晉,必須有些才學。女兒得有今日,統是書籍所賜。願妹子留意才好。」

  隨又顧幼弟桂祥道:「你也長了好些,不要像從前這麼傻,念書識字也是要緊。」

  說畢,複與親族人等,亦略略談了數語。

  是時筵宴已備,設在園中。當由執事人進報。請貴妃臨園入席。貴妃起身,命桂祥導引,偕諸人徐步至園。過了曲榭,繞遍遊欄,但見翠柏迎春,紅梅舒豔,池光映碧,幻石縈青,點染時景,且回應上文。倒也有一番雅景。從貴妃眼中敘出。閑覽一周,方轉入客廳。外面排著一字兒花牆,向南辟門,門內有磚砌甬道,甬道旁,也栽著數株花木,微微含著春意。至甬道盡處,便是層階。

  貴妃拾級而上,步入廳中,見所有陳設,繁華中寓著雅淨,頗覺宜人。上面橫著一匾,中書「鳴鳳朝陽」四字,四字典麗。貴妃點頭稱善。便問妹子道:「這是何人所撰?」

  那妹子道:「是小妹胡謅成文。」

  貴妃笑道:「『鳴』字何不改作『雙』字!」為指婚醇王著筆。

  那妹子又紅暈兩腮。貴妃道:「這是戲言,『鳴』字恰好哩。但正屋內的正廳,何故沒有匾額?」

  那妹子輕輕答道:「不敢僭擬,當求賜名。」

  貴妃道:「竟是『承恩堂』三字吧。」為後文桂祥襲封伏筆。

  未幾入席,由貴妃上坐,惠太太等皆在下相陪。席間,談些宮闈瑣事,及惠太太家中情況。歡敘時仍不免有感慨意。歸省只此一次,自應言下生感。貴妃恐又生傷感,忙環顧親族,講論別事。有說有笑,不伐不矜,各親族被她融化,漸漸脫略形跡,因得盡興。

  宴畢,天色將晚,複出園入宅。隨命宮監拿來賜物:如意拐杖,送與惠太太,彩緞等分賜親族,白銀等分賞役夫,又有兩函文房四寶、兩對黃金錁子,分給弟妹。至眾人謝賜畢,時已暮色沉沉,闔室都懸燈火。總管太監入啟道:「已交酉牌,請駕回宮。」

  貴妃不由的垂下淚來,相見時猶只哽咽,臨別時至垂下淚來,是作者善於體貼處。卻又勉強笑著,握了惠太太的手道:「當日入宮時候,已是拚著生離。好容易得邀恩旨,歸寧一次,不意春晝又這般短,霎時即暮,未便多聚。這是地位使然,無可如何。但望聖恩高厚,再許歸省,自然重見有期。即或宮闈特例不許再開,那時亦當相機奏聞,准吾母入宮相見,千萬不要傷心。」

  惠太太雖是應著,淚珠兒已不知滴了多少。越是老年,越會傷心。貴妃又回視弟妹道:「我的說話,你兩人休要忘記。」

  弟妹唯唯遵命。複另囑妹子道:「今日姊妹,他日妯娌。彼此相聚一生,總算你我的幸遇。你須趕緊讀書,轉眼間即要成婚哩。」

  說畢還是依依不捨,總管又來催逼,方與惠太太釋手道:「皇家規例,不宜稍違,只好去了。」與前日赴選話別,情狀又是不同。

  當由眾人送出大門,恭請貴妃登輿。宮燈如炬,侍從如飛。前文列入宮燈二字,幾疑白晝之間,何需及此?至此方知為緊要字眼。片刻間已去得淨盡,不留一人,看客亦頓時盡散。惠太太尚癡立門外,經親族勸回家中,尚是嗚咽不已。親族都贊著貴妃道:「量大福大,這是一定的道理。如貴妃入宮數年,疊沐皇恩,毫無驕倨氣象,見了咱們親族,依然談笑如常,這不是量大福大麼!」並非大量,實是大材。

  大眾評贊了一回,有留著的,有告別的,這且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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