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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奔父喪無意得賻儀 幻仙宮有緣逢豔侶(2)


  吳棠被這幕賓勸解,不覺忿氣漸平。便向差人道:「你且去查問來歷,叫她說明氏族便了。」

  差人唯唯連聲,從門外走出,一直跑到浦口,幸虧船尚未開。當與蘭兒說明,取了複條,同舟子返署,把來條呈與吳棠。

  吳棠閱畢,自語道:他是惠徵的孤兒。我與他握別時,這孤兒尚在懷抱。他曾與我說過名字,我因多事遂致失記。他的喪船過了此地,我也應送他賻儀,不過多費了些。現已如此,好人做到底,我且去探看蘭兒,就便弔唁。至如副將那邊,另備一份送去,便好了結。主意已定,隨問差人道:「她的喪船尚在麼?」

  差人答了一個「是」字。吳棠道:「你去傳齊皂役,待本縣親到浦口。」

  差人應聲而出。不一時輿仗俱備,吳大令乘輿出門,徑到浦口停輿。當由差人報知蘭兒喪船,蘭兒隨著母親,上岸迎接。吳棠下了輿,登舟行吊,惠太太舉哀,蘭兒挈弟桂祥稽顙。吊畢,姊弟二人,複至吳棠前叩謁。吳棠扶起兩人道:「相別未久,不料令尊竟已作古,真是可歎!你如何不發一訃聞通知我處?我因某副將喪船過此,齎送賻儀。尋接回片,方知差人投入汝舟。我一時失記桂兒,還不知是誰人,等到家人查複,才識是你們奔喪經此,所以特來弔唁。」委婉說來,恐非全然由衷。

  蘭兒垂著淚道:「老伯大人的厚恩,不啻重生父母,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可憐先父去世,身後蕭條,老伯面前不必諱言,連棺殮等費,統是親戚故舊湊集而成。老伯處本應稟報,實因囊時已叨盛惠,不敢再行驚動。此次奔喪過此,乃蒙尊價前來,猝頒厚賜;正在驚疑交集,乃複勞老伯大駕惠臨敝舟,此情此德,永世勿忘,先父有靈,亦銜感不置。」

  吳棠聞言,不禁暗想道:好一個伶俐女子!正默念間,聽蘭兒又接下道:「老伯厚賜,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家母剛擬璧謝,適蒙老伯駕到,正好交尊價奉還。侄女等守制在身,恕不登堂回叩。」

  說到此處,轉身欲去取出原賻。明知吳棠將錯便錯,所以作此舉動。十余齡的小女兒,便已解此,煞是過人。

  吳棠忙舉手攔住道:「你莫非嫌我儀薄,所以有心卻還?」

  蘭兒忙道:「這卻怎敢?只不好受此盛情。」

  吳棠道:「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說這種話頭。」

  蘭兒方挈了幼弟,再行叩謝。吳棠道:「你又這般多禮。相隔不到數年,你越加聰慧,不知從何處學來!」

  蘭兒至此方破涕為笑。吳棠複從靴統內取出數金,給與桂祥,作果餌資。蘭兒複令桂祥拜謝。吳棠答了禮,又囑咐了數語,並勸慰惠太太一番,然後起身辭去。蘭兒複隨母送至岸上。吳棠待她回入舟中,覆命差役覓副將喪船。誰知遍覓不得。旁問鄰船,才知該喪船於昨夜經過,未曾停泊,早已遠遠的駛去了。差人之投錯賻儀,不為無因。

  吳棠回署,另備賻儀交與驛遞,送達副將家中,自不必說。單說蘭兒送別吳棠,立即開船。沿途無事可述。約過了兩三旬,方才到京。就把吳大令賻儀,取出開銷,安排喪葬,忙碌了好幾天,始行就緒。蘭兒嘗語弟妹道:「他日吾三人中,有一得志,斷不可忘吳公大德。」這也是她的厚處。那妹子年已十齡,略解語中意味,乃弟桂祥,全然是孩稚氣,曉得什麼恩德不恩德。

  光陰易過,寒暑迭更,吳公所贈的厚賻,又已用盡。蘭兒家無入贍養,只好學些針黹,掉換幾文工錢,將就度日。可憐吃一口愁一口,有了早餐沒有晚餐,有了晚餐又沒有早餐。一日蘭兒對鏡梳妝,顧影自歎道:「我的姿容,亦自謂不弱,怎麼遭此苦況?難道紅顏果真薄命麼!」

  正嗟歎間,忽聞惠太太已迭呼己名,叫她出買油鹽,並責她晏眠慵起。蘭兒也無心答辯,草草妝裹,便遵著母命,攜筐出市。京城地近寒帶,除夏季外,整日間朔風獵獵,冷氣逼人。蘭兒只著了幾件敝衣,瘦怯怯的嬌軀,禁不住這般凜冽,一步懶一步,一程挨一程,好幾刻才走入油鹽店中,付錢購物。店主某甲,素好詼諧,見了蘭兒形狀,不免調笑道:「像你這般芳容,只好在閨中靜養,如何抛頭露面,出來購物?」

  蘭兒道:「我沒有這般福氣。」

  某甲道:「我恰有一個法兒,令你安穩坐食。」

  蘭兒問他何法,某甲涎著臉道:「我正要娶個小妻,你肯屈就,保你享福。」

  蘭兒啐了一聲,頓時紅霞暈頰,烜染梨渦。某甲不禁生愛,驟伸出粗笨的手指,去挾蘭兒鼻准。蘭兒連忙閃開已被他挾了幾挾,不由的變羞為嗔。某甲知她含怒,急將油鹽取出,隨道:「你不要生嗔,我畀你的油鹽,比人家加增一倍,何如?」

  蘭兒為油鹽起見,也只好忍心耐氣,取了油鹽,惘然而返。何物某甲敢如此唐突西施,我為蘭兒亦應悵悵!

  這時惠太太已倚門待著,見了蘭兒,還要埋怨幾聲。蘭兒不敢多言,只含著兩眶珠淚,匆匆入門。看官試想:蘭兒受這委屈,能不由憤生病麼?蘭兒苦況,作書人雖善形容,然亦信而有征,並非無端捏造。是夕,身體不快,就有些僧寒惡熱。過了數日,病勢漸加,有時如冷水澆身,有時如熱湯沃體。惠太太雖也顧惜女兒,怎奈囊底空空,醫藥等項,非錢不行,只好由她生病,聽天由命。

  蘭兒委頓床間,懨懨獨臥,萬般悽楚訴與誰知!看看日色西沉,那母親也不來勸餐,自己亦不想吃什麼,恨不得立刻就死,隨父地下。轉思吳棠厚德,無以為報,店主挾鼻,未有雪恨;而且父親只傳下一脈,數齡弱弟,尚須提挈,不幸身死,只剩了老母、小妹,恐不能照管到底,似乎自身又頗有關係,不好作短命的念頭。體貼入微,刻畫盡致。怎奈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左思右想,無自為計。身上又是寒一陣,熱一陣,愈覺得不耐煩,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只好向隅暗泣,滴了幾行傷心淚。好一歇,見母親攜燈進來,略略問了幾句,她方拭了淚痕,低聲作答。

  未幾母已出外,勉強鎮定精神,閉目靜睡。正在朦朦朧朧的睡去,瞥見燈光一閃,有個青衣侍兒,冉冉而入,眉目間隱含秀氣,裝束亦比眾不同,走近炕旁,向她招手。蘭兒正思詰問,那侍兒偏上前扶起自身,恰不知不覺的隨了她去。甫出家門,即見一片大平原,兩旁都列著古木叢林,濃翠欲滴,還有翠生生的瑤草,紅灼灼的琪花,掩映林間,格外秀豔。蘭兒暗想道:「怎的家門外有這般勝境,我沒病時往來多次,如何並沒有見到?」

  想念未已。那青衣侍兒走得很速,已與蘭兒隔了一程。蘭兒急行而前,疾走了數百步,方才趕上。這所在又別具一番景致:左有銀河,右有蓬島,山風颯爽,水石清幽;空中複有白鶴飛舞,羽衣翩躚,非常皎潔,見了蘭兒,仿佛如相識一般,故意低翔在蘭兒頭上盤旋不住。寫得閃爍,恰有仙氣無鬼氣。

  蘭兒心爽神怡,也不管他是什麼名地,只是隨行隨賞,目不勝接。又行了裡許,前面的侍兒忽已不知去向,但見有一座高曠的樓閣,擋住途中,上面懸著匾額,仰望似有三個大字,既不是漢文,又不是滿、蒙文,並不是篆文、隸文。蘭兒遂一想:我此番被他難倒了,如何此處的字兒我都不識一個?普通說部敘入幻境,往往向壁虛造什麼樓、什麼閣,還要空撰幾副楹聯,自鳴才學,其實虛無縹緲之間,有何字跡可憑,浪費筆墨,殊屬無謂。故本書獨不落俗套。

  再從門內探望,複道琳廊,回欄曲榭,都是見所未見。暗想:這裡莫非是瓊樓玉宇?我何幸到此一遊。可惜導引無人,不能擅入,看來只好作個門外漢吧?

  正想著,那侍兒從門右出來,含笑相迎。蘭兒喜甚,不暇詳問,立即隨入。穿過回廊,繞出曲檻,方到裡面的大廳。白玉作梁,黃金作柱,碧雲為牖,明月為燈,說不盡的華麗,描不盡的精工。所陳幾案桌椅等件,並非竹木制就,統是天然的寶石雕砌而成。還有極大的珊瑚樹,極高的琥珀台,陳設兩楹。真是滿目琳琅,令人目眩。那蘭兒幾疑身入廣寒,弄得神思恍惚,心不由主。俄聞珠簾響處,香風一陣一陣的吹將過來,接連有環珮聲、履舄聲,雜遝而出。當先的是兩名侍女,輕裾長袖飄飄欲仙。隨後又有五六個豔姝,身材不相上下,個個似寶月祥雲,明珠仙露。這許多色彩,射入蘭兒眼簾,本由的因羨生慚,自覺形穢。驀聽得一聲珠喉,度入蘭兒耳中,道:「貴客到了,如何不請她進來。」

  蘭兒一怔,不知誰是貴客?忽由前導的侍兒將她扶入。她進了廳,見各麗姝統站著左首,風環霧鬂,秀逸不群。頓時目迷心折,擬向前屈膝請安。但聽各麗姝齊聲道:「不敢,不敢,你是將來的國母,休要客氣。」奇極。

  言畢,統向蘭兒握手問好。蘭兒至此,也好像自身已列尊榮,竟放著膽,與她酬答。寒暄數語,漸漸投機,各麗姝就邀她坐在客位。蘭兒不及謙讓,竟至東首坐定。侍女獻上一杯,這杯系碧玉鏤成,異常玲瓏,杯中盛著清水,並無一顆茶葉,偏是芳氣襲人。各麗姝俱執杯勸飲,蘭兒遂一吸告幹,味清而甘,沁入心脾,頓覺精神增倍。

  飲畢,各麗姝與談故事,有說的是五湖遊興,有說的是六朝韻事,有說的是漢宮歌舞,有說的是天寶風流,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此為岐黃家言,小說家亦應爾爾。蘭兒不識玄妙,只隨聲附和數語。忽一麗姝太息道:「我輩昔投塵網,多半有始無終,倒不如今日的貴客,後福無窮。」

  旁坐一姝道:「這也不可一例論。」

  隨舉手指上座二人道:「她兩人在漢唐時,非為天子母,操生殺權麼?」弦外有音,閱者莫輕輕滑過。

  言未畢,廳外忽有人狂呼,惹得蘭兒吃一大驚,此惡聲也,胡為乎來哉!轉眼間,連各位麗姝及一座大廳都不見了。這正是前人所說的:

  色即是空空即色,無還生有有還無。

  畢竟是何緣故,且看下回分解。

  *==*==*

  本回從西後才貌,敘出命數來。西後之才,在誤受賻儀時,舉止談吐,已見一斑。西後之貌,定是動人,店主某甲,戲挾其鼻,雖未免唐突西施,然其嫵媚之態,自不可掩。著書人複添入一段幻境,寫得奇詭譎漾,光怪陸離。運實於虛,寓規於諷,不得徒以小說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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