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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述勝朝暢談楔子 溯後族順敘髫年(2)


  是時葉赫國逐漸衰微,料知努爾哈赤不懷好意,嘗遣使進貢明廷,望他保護。可奈明朝也擾亂得很,主庸臣佞,文恬武嬉,曾出征努爾哈赤,發兵二十萬;葉赫也出兵二萬名,會合前進,只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哪裡曉得努爾哈赤用兵如神,聲東擊西,避實攻虛,又把明軍殺敗。葉赫兵連忙逃回,三停中已少了兩停。努爾哈赤乘勝進攻。葉赫貝勒金台石,方承兄嗣位,收拾殘燼,登城固守。怎奈大勢已去,獨力難支,等到城虛餉絕,免不得被他攻陷,這位大貝勒金台石束手成擒。努爾哈赤也不顧親誼,竟將他推出斬首。滿期斬草除根。

  臨刑時,金台石厲聲道:「我生前不能存葉赫,死後有知,定不使葉赫絕種。無論傳下一子一女,總要報仇雪恨!」怨憤深矣。

  努爾哈赤雖聞此言,恰也不以為意。葉赫滅後,竟立他妃子葉赫那拉氏為後。禮烈親王代善、太子皇太極,均系那拉後所出。努爾哈赤逝世,皇太極嗣立。因血統所關,不忍絕葉赫子孫,格外施恩,存他宗祀,所以那拉一姓,尚得一線苟延。

  相傳康熙時代的權相明珠,就是金台石的侄兒,也不知是真是假。若實有其事,那明珠貪墨性成,也是清室的蝥賊。幸虧清室方盛,聖祖仁皇帝極頂聰明,大權不致旁落,總算太平過去。原是大幸。傳到道光季年,宣宗為諸皇子選妃,滿蒙大臣家的女兒,遵章應選。適有一位體態合格的佳人,頗稱上意,宣宗擬指配四子。詳問氏族,尋聞是那拉兩字,不由的驚惶起來,躊躇一回,命罷指婚。滿廷大臣還不曉得宣宗的用意,你猜我測,莫名其妙。後由宮中傳出秘旨,方知宣宗是回溯往事,恐怕那拉入宮,異日或升為國母,適應金台石的憤言,攪亂國家,因此停選。這尚是天不亡清,並非宣宗善防。

  誰意天下事防不勝防,做袓宗的杜漸防微,總想創垂久遠,百世千世的傳將下去。那子孫恰記不得許多,選妃時只論才貌,不問姓氏,於是這個有才有貌的西太后竟從此發跡了。春秋之旨微而顯。

  西太后乳名蘭兒,她的父親叫作惠徵,曾為安徽候補道員。只因時運不濟,需次了好幾年,竟不曾得一好缺,弄得囊底蕭澀,妙手空空,幾苦得不可言喻。虧得同寅中有個漢員,姓吳名棠,籍隸盱眙縣,與惠徵有僚舊誼。乎時見惠徵窘狀,代為惋惜,有時或解囊相助。惠徵非常感激,每語家人道:「咱們如有日出頭,吳同寅的大德,斷斷不可忘懷。」

  蘭兒聽了,牢記在心。蘭兒是時,不過十齡,垂髫覆額,弱眼橫波,已生就幾分風韻。尚有一個妹子,面貌與蘭兒仿佛,只體態骨骼,不及蘭兒的嬌小玲瓏。蘭兒遂自覺勝人一籌,大有顧影生憐的意態。而且性情生得特別,資稟更是不凡。她於針黹縫紝等項不甚注意,平時只管看書、寫字、讀史、吟詩,把西子、太真、飛燕、靈甄的故事,更記得非常爛熟。少成若天性。暇時,與乃父惠徵談論,惠徵尚被她難倒。蘭兒見乃父無言,更說得天花亂墜。惠徵聽得不耐煩,常怒斥道:「你一個年輕女子,說什麼上下古今。本朝舊例,只有鬚眉男子,好試博學鴻詞。若巾幗女流,任你如何淹博,總用不著哩!」

  蘭兒恰從容對父道:「『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這不是西子的寫照麼?『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壯門楣』,這不是楊妃的遺歌麼?女兒現雖貧苦,安知後來不爭勝古人?」志趣確是過人,可惜未曾醇正。

  惠徵聽這一席話,也覺暗暗驚異。但口中還是駁斥道:「我現在落拓得很,連衣食都辦不端正,你還癡心妄想,望做皇后妃嬪。哼哼!這等奇遇,輪你不著。你不如到廚房內去幫你母司炊烹茶,做個灶下婢便吧。」

  蘭兒被乃父奚落數語,忍著氣,退入閨中。惠徵還是太息不住。

  過了一兩天,聞有友人來訪,惠徵不知是誰,接閱名片,乃是吳棠二字,便歎道:「我是一個窮道員,除了他,哪個還來看我!」門前羅雀,古今同慨。

  說罷,忙整衣出迎,彼此相揖,未能免俗。兩下分賓主坐定,互為問答。惠徵總不免嗟卑歎老,眼眶中幾流下淚來,吳棠只好從旁勸慰。好一歇,見一垂髫女子捧茶出來,雖是敝衣粗服,頗覺楚楚動人。當下注目凝睇,恰被那女子覺著,不禁把頭一低,霎時間兩朵紅雲映出面上。

  惠徵獻茶畢,就對吳棠道:「吳寅兄處不必諱言,小弟現狀,連婢媼都無錢可顧。」

  說至此,舉手指女子道:「這便是小女兒,親充婢役,真正慚愧!」

  吳棠道:「怪不得我要動疑,若非大家閨秀,哪裡有這般容止!」

  惠徵不待說畢,便令那女子過謁吳棠。那女子不慌不忙,移步至吳棠前,請了雙安,且輕輕的呼聲老伯。鶯簧初度,嚦嚦可聽。吳棠起立,受了半禮。不由的極口讚賞。這時受她拜謁,那時受你拜謁,吳公雖是識人,恐也未必料及。

  惠徵又把她平時言行略述一遍。吳棠道:「難得,難得。惠寅兄,不要輕視此女,她既有此麗質,兼此大志,怕不是將來一位貴人!」說她貴人,也是極口誇獎,誰知她更出人頭地。

  惠徵道:「謬承虛獎,命蹇如弟,哪裡來的貴女!」

  吳棠也不與辯論,就在衣袋中取出白銀二兩,作為覿儀。這時候那女子已經退入,複由惠徵喚出,叫她謝賞。那女子又拜謝如儀。吳棠問女子道:「你要花粉,向我處來取,你要書籍筆墨,也好向我處來攜。彼此通家,不必客氣。」

  說罷,遂起身告辭,由惠徵率女送別。這個女子,看官不必再問,就可曉得是蘭兒了。

  蘭兒此後,常在吳寓往來。吳公曲意體恤,蘭兒亦曲意趨承。就是這位吳夫人,也是大度得很,時贈衣飾。後來做到一品夫人,想必具有大度。因此,蘭兒修飾益工,文墨益嫻。未到破瓜年紀,已出落得丰姿絕世,才貌雙全。會吳棠調任清江縣令,整頓行裝,與蘭兒話別。蘭兒恨不得隨他到任,只因父母在皖,不便遠離,眼睜睜的由他自去。送行時,直到河粱。吳棠溫語叮囑,蘭兒點一回頭,垂一回淚,好似一枝帶雨梨花,欺風楊柳。煊染得妙。吳氏夫婦也被她惹作淚人。虧得惠徵也來相送,飭女停淚,方才怏怏告別。

  吳棠已去,蘭兒回家,整日裡無情無緒,神思懨懨。那時惠徵仍然聽鼓撫轅,並沒有一點喜信,典鬻度日。眼見得支撐不住,由憂成勞,由勞成病。那時已窮得沒有飯吃,還有什麼閒錢延醫服藥,只好臥床待斃。這是候補官的寫照。這蘭兒忍饑耐餓,勉強提起精神,日夕侍奉。無如惠徵的病勢,日甚一日。昏沉時,尚口口聲聲叫吳寅兄。直到彌留這一夕,張目視蘭兒道:「苦汝,苦汝,汝等到窮極無奈時,往投吳老伯,或者能仰他周濟。只是他的德惠,我生時無以為報,死後還要將寡婦孤兒貽累及他,不勝慚愧!」

  說到愧字,已是痰喘交作,兩眼一翻,嗚呼哀哉。看官,你想蘭兒遭此大故,能不傷心?當下對著父屍大哭一場。哭罷,與母親商量殮襲,檢點了幾件敝衣,胡亂包裹。只苦沒錢買棺,弄得束手無策。蘭兒的母親越發號啕不止,下有一個弱妹,也陪著悲啼,毫無見識。又有一個幼弟,名叫桂祥,甫脫母懷,簡直是莫名其妙,連父死也都不曉得。蘭兒想了又想,只好拚著自己面目,往各旗員處哀求賻恤。各旗員見她悽楚可憐,湊集了好幾兩銀子,畀她買棺殮父,奔喪回籍。在下走筆至此,暫作一結束。姑湊成俚句一絕以殿之。詩雲:

  不經磨練不精神,窮到無資殮父身。
  他日尊榮無與匹,誰知當日固卑貧。

  欲知後事如何,且至下回交代。

  *==*==*

  前半回總加評論,為籠罩全書之楔子,說得淋漓痛快,不激不隨。後半回首敘氏族,次述寒微,既證明有清一朝之因果,複揭出西後一生之性情。看似敘事,實舉全部小說之內容,隱括於本回中。開宗明義,固不可無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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