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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好遷怒陳妻受譴 硬索款周媽生嗔(2)


  老袁又怒道:「我已有令,不准你等再稱陛下,及萬歲爺等名詞,如何你又犯禁?」

  洪姨複笑道:「古稱皇帝為元首,今亦稱總統為元首,元首可以並稱,陛下亦何不可並呼?」

  老袁聽了,頗屬有理,便稍稍開顏道:「你可為善辯了。」

  【無非喜她恭維。】

  洪姨又道:「陳夫人伉儷不睦,人所共知,陳宦獨立,夫人哪得與聞?陛下以為錮住了她,可以牽制陳宦,妾料陳宦聞妻受罪,方且感激不遑,陛下奈何為宦殺婦,令宦暗笑?」

  【舌上生蓮,我也佩服。】

  老袁不覺點首,只口中尚大罵陳宦,鬧個不休。洪姨複勸慰數語,老袁乃至辦公室,召集段祺瑞等,商議四川事宜。結局是免去陳職,令周駿督理四川軍務,曹錕督辦四川防務,張敬堯幫辦四川防務,當即擬定命令,蓋印發出,然後還宮。

  一入宮中,忽來了一個老婆子,說是從湖南到來,有要事面陳總統。老袁急忙召見,那老婆子便大模大樣的走了進來,一見老袁,但把雙手捧合,作了襝袵的模樣,一面道了「總統萬福」四字。

  老袁就詢問道:「湘老可好?」

  老婆子旋答言:「仰托洪福。」

  兩語說畢,便呈上一函,由老袁親自展閱。小子乘老袁閱書,無詞可述的時候,就把那老婆子的來歷,略敘數言。

  這位老婆子姓周,乃是湘南名士王闓運的家人,朝侍案,暮薦枕,名義上喚作主僕,實際上不啻夫妻。王闓運表字湘綺,自稱湘綺老人,前時在京,老袁曾令為國史館長,後來選任參政,亦列入大名,惟他是前清老翰林,腦筋中尚懷著清恩,有心復辟,凡老袁一切舉動,卻是未曾贊成,嘗戲撰總統府對聯——

  上聯雲:「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
  下聯雲:「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什麼東西!」

  【確是妙句。】

  這聯語膾炙人口。到了帝制發生,他即乞假還鄉,與這位周媽媽,消磨那清閒歲月。後來老袁強姦民意,凡政紳軍商各界,無不有請願書,獨耆碩遺老,尚付闕如,老袁想到王闓運身上,意欲借重大名,列表勸進,遂密電湖南將軍湯薌銘,囑他與王關說。王索代價洋三十萬圓,方能從命。【一定十萬圓,此老也會敲竹槓。】湯薌銘以索價太奢,不敢作主,電覆老袁,請示辦法。老袁竟願如所請,立電湯如數撥給,准就應解公款項下扣除。湯急切不能籌墊,勉強挪湊,只得十余萬圓,乃與王磋商,先付半數,余俟項城登極後,一併交清。王允如約,惟索得債券而去。後來帝制取消,王恐是款無著,即向湯處催索。湯謂帝制無成,當然廢約。王不甘割捨,竟遣周媽入京,函致老袁,直接索款。哪知這位湯將軍,早已報稱全繳,並未言止給半數。老袁看了王函,不免驚疑,便語周媽道:「是款據湯將軍報告,早已如數交清,奈何來函所稱,還有一半未繳?難道是湯將軍捏詞虛報,還是你家主人,與我惡作劇麼?」

  周媽道:「這又奇了。我家老王,若已如數收清,還要遣老婦來做什麼?倘謂我老王另有別情,何不將已交半數,一併賴去呢?」

  【語有芒刺。】

  老袁急易說道:「既如此,待我電詢湯將軍,俟有覆音,再行核奪。我與你主人多年老友,你在此閒逛數天,盡屬無妨。」

  周媽方才稱謝,老袁即命女官引導周媽,送至洪姨處住宿,並傳語優禮相待。

  周媽一見洪姨,也不暇施禮,便道:「這位好姐姐,仿佛天仙一般,想是幾世修來,才得住此。」

  洪姨也笑語相答,周媽又說短論長,語多滑稽,引人解頤,但鄙俗中卻帶著三分風雅,不似那《石頭記》中的劉姥姥,一味粗魯,想其受教於湘綺也久矣。因此洪姨與她敘談,倒也不覺討厭,且反引她至各處遊玩。她到一處,贊一處。競稱新華王氣,比眾不同,惟見了袁氏姬妾,年紀較長的呼作嫂嫂,年紀較輕的呼作姐姐,各姬妾聽她語無倫次,不禁暗笑,但由老袁傳囑優待,自然不敢怠慢;就是遇著于夫人,也以平輩相處,于夫人素來忠厚,周媽媽又悉本天真,兩下相談,頗稱莫逆。自是日間與各人會敘,說也有,笑也有,娓娓不倦;又善談鄉曲遺聞軼事,耐人清聽,夜間住在洪姨室中,安安穩穩的過了數日。

  巧值老袁至洪姨室內,面目間很是懊喪,洪姨正欲啟問,周媽卻先開口道:「湯將軍有否複音?」

  老袁沉著臉道:「他已獨立了,我去問他,他簡直沒有答覆。」

  【湖南獨立事,即從老袁口中帶敘。】

  周媽道:「我家老王事,當如何裁處?」

  老袁道:「無論此款是否交齊,就是有一半未繳,我事已完全失敗,你主人何必斤斤計較?」

  周媽道:「咦!大總統此語,未免欺人了。我家老王,前日列名勸進,不過敦促成事,並非擔保成功。今日帝制不成,大總統就要食言,倘或竟登大寶,我老王能要求例外的權利麼?況日前的請願書,乃是大總統授意,並非我老王幹請,大總統言出必行,怎忍反汗?今湯將軍已經獨立,總統更可曉得湯氏的心思,他得做將軍,想總是總統的特恩,這且悍然不顧,昧金事更不必說了。且老婦住在宮中,未悉外間情事,今聞湖南獨立,致起憂疑,我家老王,年越八旬,平時出入,必須老婦扶持,此次特遣老婦來京,本是萬不得已,不料省中竟有變端,他不知急得甚麼相似,還乞大總統即日付款,俾老婦歸遺老人,想老王也深感厚情呢。」

  【不愧廣長舌。】

  老袁躊躇多時道:「你既眷念主人,即欲回去,我亦不便強留,惟所索款項,現時尚難報命,容俟他日匯寄。」

  周媽道:「老婦跋涉長途,來此取款,若徒手空回,如何對付老王?這事務求原諒!」

  老袁始終不肯,周媽再三固請。老袁不耐噪聒,忿然作色道:「我不給你主人款項,你將奈何?」

  周媽道:「不給我款,寧死不去。」

  老袁道:「你不肯去,我便逐你。」

  周媽道:「你要逐我,我也弗怕。」

  老袁道:「我將殺你,你可怕麼?」

  周媽至此,不能再忍,竟厲聲道:「你要殺我,請你就殺,你要我主人勸進,許給若干金銀,今我主人遣我來索,你不但靳款不付,反欲將我殺死,哼哼!你的手段,也算太辣了。你未做皇帝,就有這般威虐,他日做了皇帝,我湖南人統要滅族了。你既有此殺人手段,何不向西南各省,把什麼唐繼堯,什麼蔡鍔等,殺個淨盡,得逞你願?今乃欲甘心老婦,把我殺死,豈不是小題大做,欺軟怕硬麼?」

  說至此,更放聲大哭,且哭且語,自言老王給我入京,使我一副老皮囊,葬身異地,真正可憐。【老袁面前,只可用此手段對付。】

  洪姨見她潑辣情狀,恐鬧得不成話兒,只得從旁解勸,婉言排解,老袁含怒出去。【一生威福,反不行於老婦。】眾姬妾聞聲走視,見周媽箕踞地上,尚是啼哭不止,大家做好做歹的勸了一回,方才收淚,且語諸姬道:「我在王家多年,曾見你總統的族祖袁甲三,與我老王為忘形交,老王至袁家飲宴,彼時總統尚是小孩子,嘻憨跳擲,何等活潑?我老王摩頂笑道:『此兒他日必大貴。』不意今日果做了總統,且欲改做皇帝,眾位嫂嫂姐姐們,試想袁、王兩家,何等交情?就是老婦今日,受命前來,要向袁總統借若干萬金,他亦應即日照付,何況是欠款不繳哩?」

  【似有至理。】

  眾姬妾也不好與辯,無非說是再待數日,當擬繳清。周媽乃轉悲為喜,複閱兩三天,仍與洪姨商議,乞她籌畫。洪姨本司老袁家賬,沒奈何支出紙幣數萬元,並給現銀若干,畀作川資,周媽方告別南歸。小子有詩此事道:

  拚生爭得巨金回,老婦居然一使才。
  我為名流猶嘆惜,累名畢竟自貪財。

  周媽南歸以後,究竟湖南曾否獨立,且俟下回說明。

  *==*==*

  本回宗旨,在川、湘獨立,卻用陳妻、周媽兩事掩映成文,此為旁敲側擊之法,所以避上文西南各省之重複,而別開生面,令人悅目者也。然陳妻之得釋,由洪姨遣之,周媽之得款,亦由洪姨付之,洪姨太之勢力,至於如此;幸袁氏不得為帝,且即病死耳,否則洪姨不為呂武,亦將為趙飛燕、楊玉環之流亞,袁氏雖欲不亡,亦不可得也。人第知袁氏之誤由於六君子、十三太保,不知尚有一紅姨太。閱者試前後參觀,乃知哲婦傾城,其為禍固不亞宵小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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