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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心思,所以不約而同,一起張大了口,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這樣的「暗示」,一般來說,都相當起作用,可是在史道福面前,一點也沒有用,史道福一面指著自己的腦袋,一面繼續道:「那天下午的事,我還記得,我剛把一個客人的皮鞋,送到一間大菜館子裏去回來。大菜館子裏食物的香味,令我一直嚥口水,嚥到了弄堂口的鞋子攤前。」

  哈山和白老大苦笑,互相舉杯,喝了一口酒,心想沒有辦法,只好聽下去了。想想一個窮孩子,進入大菜館子(西餐廳),聞到了食物的香味而大是垂涎的情景,倒也相當動人,所以第二個呵欠,就沒有打出來。

  史道福繼續道:「一到弄堂口,我就看到一個人,抱著一個『蠟燭包』,在和我叔叔說話,叔叔的樣子,像是十分為難,那人好高,我要抬高頭,才能看到他的臉,我只有齊他腰不到高,所以一走近他,就看到他腰上,別著一把雪亮的小刀,刀柄還掛著紅綢,神氣得很。」

  史道福講到這裏,停了一停,向哈山和白老大兩人望了過來。

  兩人在這裏,非但不打呵欠,而且聽出點味道來了。史道福所說的那個人,顯然是小刀會的人,那時正是小刀會在上海風雲際會的好日子,何以一個小刀會的人,會和一個嬰兒連在一起?

  (哈山和白老大是上海人,自然一聽到『蠟燭包』,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知道包中一定是一個嬰兒。)

  他們正是為了追尋小刀會的資料而來的,有了這種活生生的資料,自然求之不得。

  所以,史道福一向他們望去,兩人就連忙做手勢,請他說下去,尤其是哈山,天生最喜歡聽稀奇古怪的故事,態度也就大是前倨後恭,連聲道:「請說,請說!」

  史道福側著頭,畢竟年代久遠,他要搜索記憶,才能說得下去。

  「那人把那『蠟燭包』向叔叔手裏送,叔叔卻不接,我看到包著的那個小囝,眼烏珠轉動,樣子十分可愛,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頭,那人卻順手把『蠟燭包』送到我手中!」

  白老大「啊哼」一聲:「小刀會的人託孤,這倒有點意思。」

  哈山一下子拍在白老大手背上:「你別打岔!」

  史道福反背雙手,擺出了一個抱住了嬰兒的姿勢來,還左右搖了兩下。

  (中國的武士拉弓射箭的時候,標準的姿勢是「一手如抱嬰兒,一手如托泰山」,可見抱嬰兒,是有一定的手勢的。)

  史道福的神情,完全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之中,他道:「那時天十分冷,弄堂口的風很大,那小囝的臉,凍得通紅,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臉,去貼了貼,小囝反倒笑了起來,我感到有趣極了!」

  他說到這裏,忽然吸了一口氣:「當時我只顧逗小囝玩,沒有注意那人和叔叔說了些甚麼,只是忽然覺得手中一緊,那人又把嬰兒抱了過去,抱了好一會,才交給了我叔叔,就大踏步走了開去。我叔叔抱著小孩,神情十分緊張,忽然道:『快收攤子,回去再說!』攤子我是收慣的,收了攤子,跟著叔叔回去,叔叔把小孩交給我抱著,我一路逗他玩。」

  白老大聽到這裏,略為不耐煩:「請你說得簡單一點,不必太詳細了!」

  史道福「嗯」了一聲,好一會不言語,哈山瞪了白老大一眼,怪他不該打斷了話頭,過了幾分鐘,史道福才道:「當時我年紀實在太小,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後來長大了,想想,知道那個人……一定給了我叔叔不少好處,託我叔叔照顧這個嬰兒,因為不多久,我叔叔就忽然有錢買房子了,嗯,就是現在我住的這房子,歷史悠久,他的日子也好過起來,不再擺補鞋攤子,可是,他並沒有好好照顧那小囝。」

  哈山可能是由於自己是孤兒出身的緣故,所以十分緊張嬰兒的遭遇,忙問:「你叔叔把那孩子怎麼樣了?」

  要知道,那時的人沒有現在文明,路上有個死嬰,決不會有人去過問,都當垃圾處理,若是他叔叔受了人家好處,又起了壞心,那嬰兒可危險之極。

  史道福對哈山的問題,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急,然後才道:「那嬰孩在叔叔家三天,阿嬸不喜歡他,十分嫌他,反倒是我,覺得多一個小弟弟很有趣,有一天晚上,我聽到阿嬸和叔叔的對話,才知道阿嬸不喜歡那孩子的理由。」

  史道福說到這裏,五官擠在一起,顯得他臉上的皺紋更多。任何老人,當然都曾年輕過,有過童年,當他聽到他叔嬸對答時候,他就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子。

  當時,他叔嬸的對話,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聽得懂的,自然只有三四成,可是由於這一番對話,在他腦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一直在反覆琢磨,隨著漸漸長大,終於領悟了其中的意思。當他在那麼多年之後,向哈山和白老大說出來的時候,他自然是已經領悟了意思,懂得了當年他叔嬸的對話的。

  他先聽得嬸嬸說:「你真準備把這小赤佬養大?」

  他阿嬸自然是在和他叔叔說話,他叔叔沉吟了一下才回答:「他留下的錢,養一百個小孩都夠,總不能……答應了人家不算!」

  史道福的評語是:叔叔是老實人,可是阿嬸十分精明,唉,窮透了,精明全是窮出來的!

  阿嬸立時道:「不行,第一,小刀會造反,捉住了是要殺頭的,你收留小刀會的小孩,不殺頭,只怕也要吃官司,坐監牢!」

  叔叔咕噥了一句:「小刀會的錢你倒要!」

  阿嬸的回答:「錢上沒有刻著名字!」

  叔叔辯了一句:「這孩子的額頭上,也沒有刻著是誰的兒子,就當是你和我生的好了!」阿嬸叫了起來:「你要死快哉!你不看看,這小兒鼻頭高、眼睛大,皮膚的顏色像皮蛋,十足是個雜夾種,你同我生得出?」

  史道福的阿嬸講這一番話的時候,自然是道地的上海話,「雜夾種」者,混血兒之謂也。

  阿嬸這樣一說,叔叔也猶豫了起來:「看看倒真有點像,人家說,雜夾種愈大,愈是看得出來,唉,這……怎麼辦才好?」

  阿嬸十分果斷:「摜脫伊(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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