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真相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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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道福又有補充:「我聽到這裏,幾乎直跳了起來,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說扔掉就扔掉?可是我很怕阿嬸,假裝睡著,一聲也不敢出。」 哈山聽到這裏,更是緊張:「後來怎麼了?」白老大呵呵笑:「哈山,你遇上說故事的老手了,他不會爽快說出來的,一定要吊著你的胃口。」 史道福大搖其頭:「不是吊胃口,事情總要來龍去脈說清楚了,聽的人才有味道,一部《紅樓夢》,也是這樣子囉囉嗦嗦說下來的,若要直截了當,說幾句話,就可以說完,還有甚麼看頭?」 哈山高舉雙手,作投降狀:「好……好……由得你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史道福嘆了一聲:「我叔叔當時也反對。」 他叔叔說:「讓我想一想。」 這一想,好久沒有聲音,史道福畢竟是小孩子,也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嬸嬸叫醒,看到嬸嬸正在床板上,用一條破棉胎把那小男孩包起來,那條棉胎的棉花,已硬得和石頭一樣,顏色發黑,上面的網絡,也破的破,斷的斷,包好之後,用一條草繩,紮了幾轉,這時,叔叔從外面進來,拿了一張報紙,報紙包著兩根油條,所以有一大半被油浸得成了半透明。 叔叔把油條拿出來,遞了一條給史道福,自己咬著另一條,一面把報紙摺得很小,塞進了棉胎之中。 嬸嬸問:「這是幹甚麼?」 叔叔道:「這孩子,也不知是哪天生的,那男人說是他的父親,可是連姓名也沒有留下,父母都不知道,這張舊報紙上的日子,就算是他的生日吧。」 當史道福講到這裏的時候,白老大就發覺哈山的神情不對頭了──他面色蒼白,手不住地發抖,手中的半杯酒,不斷在灑出來。 他雙眼發直,望定了史道福,看來他想伸出另外一隻手來指向史道福,卻說甚麼也抬不起手來。 白老大大吃一驚,忙喝道:「哈山,你怎麼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去,托住了哈山拿酒杯的手,把酒杯托向他的口邊,哈山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有點力不從心,一大口,只有一半進了他的口,一半流了出來。 白老大更吃驚,忙把手按到他的頭頂上,用力搓著,一面道:「你要中風,也等聽完了故事再說……」 哈山直到這時,才緩過一口氣來:「我沒事,我沒事。」他撥開了白老大的手,又問:「那包油條的報紙,你記得是幾月……幾號的?」 史道福也看出了哈山的神態大是有異,可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是發生了甚麼事,反倒是白老大,有了幾分感覺,他不由自主,「嗖」地吸了一口涼氣。這時,哈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手竟是冰涼的──在白老大的記憶之中,只有一次,哈山這樣緊握著他的手,手是冰涼的,那是他們都十一二歲的時候,和一個近二十歲的兇惡青年打架之前,那一次,他們兩人合力,把那個以為兩個小孩子好欺負的傢伙,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史道福點頭:「我那時認字不多,一二三四是認得的,那是十二月二十日。」 哈山的喉嚨發出了「咯」地一聲響,雙眼向上翻,看樣子要昏厥過去。白老大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伸手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彈了一下,這一下急救手法,總算把哈山向上翻過去的眼珠,彈得落了下來,他望著白老大,出氣多入氣少。白老大忙道:「哈山,鎮定一點,只怕是湊巧,只怕是湊巧。」 哈山氣若游絲:「湊巧?」 史道福大是奇怪,不知道哈山犯了甚麼邪,睜大了眼,不知如何才好。白老大忙道:「你只管說。」一聽到「十二月二十日」,白老大就知道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太奇妙得難以形容,太湊巧得無法理解了。 白老大和哈山從小認識,幾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哈山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日,也知道他這個生日不是他真正的生日,是他在孤兒院門上的木箱子(專門用來放置棄嬰的,放了棄嬰之後,拉一根繩子,就有鈴會響,孤兒院中的人就會出來看,棄嬰的人,拉了繩子之後,要趕快跑開,不然給孤兒院中的人看到了,就不肯收棄嬰)中被發現後,在包紮他的舊棉胎中的一張舊報紙上的日子。 那間孤兒院十分開明,盡可能保存著孤兒被發現時的東西,那張舊棉胎自然無法保存,那張舊報紙卻還保存著,在哈山十歲那年,給他看過。報紙上的油漬還在,一看就知道是包過油條的。 哈山還曾對白老大恨恨地說過:「你知道我為甚麼只吃大餅,不吃油條?就是因為我還不如油條,油條不會被人扔掉,我卻被人扔掉了。」 孤兒的心情,大都十分偏激悲憤,哈山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史道福講著他家和小刀會的關係,講到了那個嬰兒被棄之前的詳細經過時,哈山愈聽愈是心驚──他畢竟年紀老了,未免難以負荷這樣的刺激!當年那個嬰兒,竟然就是他!如今的世界航運業鉅子哈山。 白老大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久已湮沒的,至少八十年之前的事,以為再也沒有人知道了的事,竟然在閒談之中,一點一滴地顯露出來,這不是太奇妙了嗎? 白老大知道,自己口中在說「碰巧」,事實上不可能有那麼多「湊巧」之處。他極力要哈山鎮定,然後才問:「那嬰兒,後來不是隨便扔掉,而是送到孤兒院去了,是不是?」 史道福神情訝異:「你怎麼知道?叔叔帶著我去的,他在對面馬路等我,我抱著小囝,放進孤兒院門口的木箱子,我還看了小囝的面孔一次,拉了繩子,就和叔叔一起飛奔了開去。」 哈山的聲音像是垂死的青衣:「那孤兒院在……甚麼路上?」 史道福一揚眉:「梵皇渡路,隔壁是一座教堂。」 哈山的身子,像是篩糠一樣,那是再也假不了,白老大忙在他耳際道:「不必讓別人知道!」 哈山勉力點了點頭,又問:「那一天是──」 史道福道:「是十二月二十四號,外國人的節日,冷得要命。」 哈山還是受不了刺激,昏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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