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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白老大兩道銀白色的濃眉皺在一起,神情十分古怪。這一點,他們父女兩人,頗有相似之處,一有疑難問題在心裏,就會有那樣的神情。

  這時,我已下了樓,白老大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坐下來,我先去斟了兩杯酒,才和他面對面坐了下來,白素靠著他坐。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哈山和我差不多年紀,快九十歲了,他卻像發瘋一樣,要找他的父母。」

  我不禁嘆了一聲,真是怪事愈來愈多,亂七八糟,不知從哪裏說起才好。白素比我鎮定:「哈山先生是個孤兒?在孤兒院中長大的人,總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哈山先生也不能例外,倒也是人之常情。」

  白老大「哼」地一聲:「人之常情?他早六十年怎麼不去找?」

  白素道:「你怎知他沒有找過,或許沒有結果呢?」

  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那套小孩子衣服是怎麼一回事,怎麼知道是哈山的?」

  白老大揮了揮手:「說來話長,也十分湊巧,我們決定了不招搖,只當是普通人,到上海去,兩個糟老頭子,自然不會有甚麼好招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小客棧,在南市,總算不至於露宿,你們再也料不到,那小客棧,還是用馬桶的,沒有現代衛生設備。」

  白老大又大大喝了一口酒。

  兩位老人家平時的物質生活,屬於世界第一流的水準,這時睡在晚上還要起來找臭蟲的小客棧中,倒也不以為苦。上海市的南市一帶,近年來,並沒有甚麼發展,一切和幾十年前沒有多大的不同,只是人更擠,一切更加殘舊。

  熟悉的環境,帶給他們太多年輕時的回憶,他們有太多的地方可去,可消磨時間,在一幅殘破的磚牆之前,他們可以站上老半天,唏噓時光之流逝,自然環境差些,也不以為苦。

  等到三天之後,他們跑遍了上海各處,才定下心來,找到了一個收藏近代史中有關上海部分的機構,兩人又埋頭埋腦研究有關小刀會資料。

  在這三天之中,那機構的主持人,看出這兩個老人大有來頭,對他們十分客氣,他們透露了要找小刀會詳盡資料的意願,那文史館的館長道:「有一位文史委員會的會員,和兩位差不多年紀,專門研究小刀會的歷史,兩位是不是見一見他?」

  白老大和哈山大喜:「我們應當去拜訪,請先代我們聯絡一下。」

  於是,三個老人,在一所可以列入國家一級保護文物的屋子中見面,互道仰慕之情──其實在這以前,誰也沒聽過誰的名字。

  那位老人家的名字是史道福。年事雖高(比哈山、白老大更老),可是身體硬朗,思路清楚,和哈山白老大,正是同一年代的人,到了他們這種年紀,能遇到同一時代的人,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三個人講起上海的舊事來,忽然提到上海有一處地名叫「鄭家木橋」,三個人都異口同聲地道:「那裏其實有過一座木橋的。」

  三個人互望著,感到世界上知道在鄭家木橋真的曾有過一座木橋的人,可能已不超過十個,而他們三個居然能聚在一起,那真是難得之極,所以更加莫逆,真正的一見如故。

  可是雖然如此,史道福老人在那種每個人都懷疑另一個人的環境中生活得久了,心裏的話,還是不會立即向別人說出來。他們先就小刀會的歷史,高談闊論了三天,然後,到了第四天,三個老人都略有酒意時,史道福才問:「兩位知道我為甚麼會對小刀會的歷史感到興趣?」

  白老大和哈山是何等樣人物,早就感到,在這三天之中,史老頭雖然和他們傾心相交,也提供了不少小刀會的歷史,可是總有點吞吞吐吐,有好幾次欲語又止的神情,落在兩人的眼中。

  兩人也私下商量過,一致認為史道福的心中,另有秘密,未曾說出來。

  他們自己是老年人,自然知道老年人的心理,老人如果有心要隱藏甚麼秘密的話,那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出來,不然,沒有甚麼人可以強迫他講。要是他自己不主動說,那麼這個秘密,也就永遠不為人知了!所以,哈山和白老大十分小心,絶不試探,唯恐打草驚蛇──雖然他們當時不知道史道福究竟有甚麼秘密。

  直到那天,史道福這樣一問,哈山和白老大互望了一眼,白老大打了一句蘇白(蘇州話):「來哉!」意思是史道福快要說出他的秘密來了。

  哈山裝作若無其事:「不知道,如果你不方便說,不說也不要緊。」

  愈是叫別人不要說秘密,人家就愈是要說,這是人的通病,史道福也不例外,可是他又呷了一口酒,舔了半天嘴唇,把口中的幾隻假牙拿下來再放上去,足足過了兩分鐘,哈山和白老大兩人都幾乎忍不住要罵髒話了,他才道:「我上代,和小刀會……有過一點糾葛,由於我上代……做了對不起人的事,不是很光采,所以……這是一個大秘密,至少有七八十年沒人提起了!」

  白老大和哈山等了半天,憋了一肚子氣,卻聽得他扭扭捏捏,講出了這一番話來,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哈山首先忍不住,發言「觸霉頭」:「是不是你上代曾經告過密,把小刀會送到官府去過?」

  上海話之中,說話「觸人霉頭」的意思,就是不客氣,不說好聽的話,故意令對方難堪,再俚俗一點,可以說成「煤球一噸一噸倒過去」,有種非令對方下不了台不肯休止的刻薄。

  哈山這時候的話,也就夠刻薄的了。因為根據中國民間的傳統,同情總是放在造反的一方,不會放在官府的一方,那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統治所形成的一種民族叛逆心理。小刀會在上海造反的前因後果不必深究,敢於和官府對抗,而且官府又和洋人勾結,那就足以令小刀會在傳統之中變成英雄。

  哈山那兩句話,等於是說史道福的上代,幹過官府的狗腿子,這侮辱可算是相當大。史道福一聽,立時瞪大了眼,脹紅了臉,十分生氣,可是他在喝了一口酒之後,怒意消失,嘆了幾聲:「不至於那麼不堪,可是也……實在對不起人,我說的上代……是我的叔叔和阿嬸,我自小喪父,娘走得不知所終,是叔叔和阿嬸養大我的,當時,我叔叔是一個手藝人,專替人補鞋子,在一個弄堂口,擺一個小攤子,事情發生那年,我四歲,已經有點記性了!」

  他說到這裏,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像是對於自己能保持四分之三世紀的記憶,十分自傲。

  而哈山和白老大兩人,在這時,不禁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他們絶未曾想到,史道福竟然會「從頭說起」,他四歲時發生的事,如果一直說到現在,那甚麼時候才能說得完?而且,這種陳穀子爛芝麻的事,聽來有甚麼味道?只怕會把人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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