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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二來,對領袖和組織的忠誠,全是後天培養出來的,不是人的本性。而對異性的愛意,卻是人的天性。

  後天灌輸的概念,不論看來多麼堅強,不論看來被灌輸得多麼成功,但是一旦到了和人的天性起正面衝突之際,必然敵不過人的天性,而潰不成軍!

  這時警衛連長的情形,就正是如此!

  柳絮咬著下唇,暫不出聲。

  連長搖著她的身子:「說呀!除非怎樣,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一定做!」

  柳絮雙臂輕揚,繞住了連長的脖子,在連長的耳邊,輕輕吐出了兩個字。而那兩個字,如同在連長的耳際,響起了兩個焦雷,令得連長一時之間,被擊得如同泥塑木雕一樣!

  柳絮所說的兩個字,其實簡單之極:「逃走!」

  警衛連長能擔當那麼重要的職位,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只是他及不上柳絮而已。他一聽到「逃走」這兩個字,自然知道事情沒有他的幫助,柳絮就絶不可能逃走,因為柳絮每次來回,都是由他親自接送的。有時,是他一個人,有時,他會帶上一兩個人。而自從他和柳絮間的感情增加,就幾乎每次都是他獨自出動的了。柳絮如果要逃走,卻並不難,把柳絮接出來之後,早上到晚上,有十多小時可以利用,問題是,如何善後?也如何向組織交代?

  當兩人的討論,涉及了這一個具體問題時,柳絮偎依在他寬闊的胸膛前,好一會不出聲。兩人都互相聽著對方的心跳聲,都覺得他們各自的心跳,越來越是劇烈。他們都極其熱切地希望可以結合,生活在一起,但是也知道「組織」絶對不會允許。

  他們都是一直在那種,由組織控制了一切思想,和生活的環境之中長大的(把這種環境稱為「無間地獄」,也庶幾近焉)。他們只知道自己現在這樣想,已經是觸犯了組織訂下來的規條,可是他們都無法遏止自己心中的願望。因為不論怎樣,他們始終是人,人有人的天性,這時他們的願望,就是順乎人性發展起來的!

  他們自然也不知道,只要不是在「地獄」中,而是在人間的話,那麼,不論在這個人間的生活是多麼困苦,他們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因為那是每一個人的基本權利,人的基本權利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並不是掌握在甚麼「組織」的手裡的。

  只是這一切,對這一雙身分特殊的青年人來說,都是太遙遠了。他們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之中,雖然有著十分尊榮的地位,但這時他們需要的,只不過是基本的做人的權利!

  好一會,他們的心跳一樣劇烈。連長在開口的時候,聲音有點發顫,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極大膽的決定。他咬牙切齒,所以聲音像是自他的口中,一個字一個字爆炸出來的。他道:「不冒險,不能達到目的!」

  柳絮也跟著道:「排除萬難,我們會勝利——可是我們要排除的困難,又何止一萬種!」

  連長把牙咬得更緊:「不管多少種,都要向前衝!」

  柳絮仰高了頭。她看不見,可是在連長的心跳聲,和升得相當高的體溫上,她可以知道連長的心情何等激動。

  盲人敏銳的感覺,使她的行動,恰到好處——她伸出手來,在連長的額上,輕輕一抹,果然就抹了一手的汗。

  連長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急促:「我有一個同鄉,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我把你送到他那裡去,你先躲起來,他會照顧你。他開著一家飯店,在他那裡出入的人雖然多,可是——很安全!」

  由於知道所說的話實在太大膽,那已是對組織的背叛,所以他一開口,話就不是說得很有條理。而且,他要一直不停地說下去,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忽然之間住了口,是不是還會有勇氣把話說完!

  柳絮聽著,又用自己柔軟的手,在連長滾燙的臉上抹著汗。

  她不出聲,他焦急搖著她的身子,追問:「你說怎麼樣?你是不是願意?」

  柳絮苦笑:「你怎麼樣?」

  連長不出聲,柳絮可以感到他的身子在發抖,也可以聽到他緊咬著牙時所發出的「格格」聲。過了一會,他才道:「圖個短相敘,我可以和你一起躲在那家飯店,哪怕躲上一天,也是好的。若是從長計議,那麼你先躲著,看看組織會如何對付我,再說!」

  當柳絮在酒店的頂樓,總統套房之中,向原振俠敘述這些經過時,她的語氣,竟然十分平靜,像是說的全然是他人的事情一樣。

  可是原振俠卻一樣感到了極度的驚心動魄。一男一女,只是簡單地為了要求結合,就得用自己的生命作賭注。

  他不由自主,緊握著拳頭——雖然有了神祕留字人的警告,他已經十分警惕,但他還是十分同情柳絮的遭遇。所以他聽得柳絮講到這裡時,忍不住長嘆一聲:「只能相敘一兩天,當然是十分悲哀的事,可是如果從長計議,只怕一分手——一分手——就——」

  由於說出事實來,會十分悲慘,所以他並沒有全部說出來。柳絮的臉向著他,神情有幾絲十分深刻的悲哀——人的臉上,悲哀的神情若是太深切了,有時反而不是容易被人看得出來的。

  她低嘆了一聲:「原醫生,你也在無間地獄之中——經歷過?」

  原振俠不知道她何以忽然之間,會有此一問,略怔了一怔,道:「沒有——所幸未曾有過這種可怕的經歷!」

  柳絮又低嘆了一聲:「可是你對地獄中的情形,比他還了解!」

  原振俠仍然不是很明白柳絮的話是甚麼意思,所以他仍然不出聲。柳絮發出了第三下低嘆聲:「你比他了解,他還以為,他自己對組織忠心耿耿,這次雖然有點不對,可是組織會放他一馬。他竟然對無間地獄起了幻想,他竟然天真到了——」

  柳絮說到這裡,氣促臉紅,顯然在她的體內,正有一陣十分劇烈的抽搐。她忙舉起杯,喝了一口酒,可是卻又劇烈地嗆咳起來!

  原振俠伸手,在她的背上輕拍著,好一會,她才平復了下來。

  原振俠有點不想問也不敢問,但還是非問不可:「那位連長——後來怎麼樣了?」

  柳絮這次,順利地喝了一大口酒,抿了抿嘴,才繼續了她的敘述。

  柳絮對組織的了解,顯然在連長之上,所以她一聽到連長那樣說,就感到了一陣刺心的悲哀。可是她也立即有了反應,她急促喘著氣,把連長抱得更緊:「就圖個短快活好了,快活一天是一天,快活兩天是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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