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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彥


  這一則本來只是一個記載,記述了一樁怪事,根本不是什麼故事,但既有怪異現象,自然也可以衍化為故事。這正是「聊齋新編」要做的事,不然,若只是把原來的故事用白話文來表達,毫無新意,以前不知有多少人做過這種工作,何「新編」之有?

  ***

  梁彥臉脹得通紅,用力捏著鼻子的上面──人家告訴他,這樣子做,可以防止打噴嚏,可是還是沒有用,他終於忍不住了。

  「哈──瞅!」「哈──啾!」「哈──啾!」

  一連三個噴嚏,才把要打噴嚏的那種怪感覺消除,覺得人從頭到腳陡然一鬆。

  可是他知道,這種情形不會維持多久,至多一時三刻,他會又想打噴嚏,怎麼都忍不住,近一年來,他被這個怪病害苦了,不住地打噴嚏,不管是在甚麼場合,鼻子癢起來,就再也忍不住,非得驚天動地,連打上三五個,甚至十七八個不可。

  誰都知道人打噴嚏是怎麼一回事,要是只有他一個人那倒不要緊,可是誰也不能離群獨居,他自從有了這個怪病之後,一面廣延名醫,一面盡量不和別人接觸,可是總有和人相見的時候,不到半年,他的怪病已人人皆知,以致很多人見了他,不是遠遠避開了,就是勉強接近,可是卻有意無意伸手掩著鼻子,遮著臉,唯恐他一打噴嚏時,把唾沫星子濺到了臉上。

  那些人的那種一副厭惡和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令梁彥難過之極,他彷彿覺得自己成了另外一種人,和所有人不同。他不喜歡那種感覺,有一次,他大聲叫嚷:「你們為甚麼這樣對我?我又沒有在頭上長了角,我還是人,我是人,和你們一樣!」

  聽到他叫嚷的人,大多數都裝成聽不見,也有的,不能裝聽不見──他是衝著那些人叫的,就只好現出一臉同情的神色,愛莫能助地搖頭,可是一樣匆匆走開去,表示離他越遠越好。

  只有極少敷的人會告訴他:「你,和我們不同,你得了一種怪病!」

  梁彥喘著氣:「也不能說是甚麼怪病!」

  「你打噴嚏!」

  「人人都打噴嚏的!」梁彥為自己分辯著。

  「可是你看看,除了你之外,有誰是這樣不斷打噴嚏的?」

  他還想為自己分辯幾句,可是不爭氣的鼻子又開始癢,他竭力忍著,張大口,吸著氣又呼氣,聳起鼻子來,眉毛也因此皺成了一團,他那時的樣子,一定是怪異到了極點,因為居然吸引了幾個人,遠遠地盯著他看。

  可是不論他多麼努力,總是沒有用,噴嚏還是像山洪爆發一樣噴洩而出,越是忍得久,越是打得多,聽到十來下聲如雷聲的「哈──瞅」過後,鼻涕和眼淚齊出,臉紅得像被狗血淋過,才能舒舒暢暢地呼幾口氣。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還有甚麼好說的?還有甚麼可以和人爭辯的?他的確和別人不同!

  他也注意到,當他大打噴嚏時,如果旁邊有人,尤其是有大人有小孩的時候,大人就會拉著小孩子的手,向他指指點點說些甚麼。起先,他不知道那些大人在說甚麼,他自己在發出震耳的,「哈──瞅!」聲,當然聽不到人家在說甚麼。

  直到有一天,他才打完了噴嚏在抹鼻涕,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掙脫了大人的手,直奔到了他的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叫:「爸爸說了,不聽大人的話,做了壞事的人,就會像你一樣,不斷哈瞅哈瞅,變成怪人!我聽大人話,不做壞事!」

  梁彥傷心極了,他想不通為甚麼他不幸得了這樣的怪病,別人還要這樣落井下石,而且,還無恥到對小孩子說這種謊話!

  他想對眼前那個胖嘟嘟、樣子可愛的小男孩分辯幾句,可是孩子的父親已大踏步過來,一手牽開了孩子,還惡狠狠地瞪著他,呼喝:「你想幹甚麼?想把你的唾沫濺在孩子臉上?」

  梁彥想說:「就算孩子也得了我一樣的怪病,也比你這種無恥的行為好!」

  可是他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他倒是張大了口,但是一張口,發出來的並不是語言,而是「哈──瞅!」的一下巨大的噴嚏馨!

  他幾乎絶望了,不敢再在人前出現,自己把自己關在一間房間裏,在那裏,他覺得最自由,不論他一連打多少個噴嚏,都不會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也不會有人向他提供許多古怪的方法,講的人說一定有用,而他試了又試,卻一點用也沒有。

  他也不必在連打了七八個噴嚏之後向周遭的人現出抱歉的神情,他可以盡情不斷地「哈──啾!」,也可以想像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

  可是,一個人把自己關在一間屋子裏久了,卻又會出奇地思念和別人在一起,梁彥有時候會偷偷戴上一頂帽子,壓得很低,到人叢中去轉一轉,希望人家不會把他認出來。可是他那怪病,人家認他,只靠聲音,只要有「哈──瞅!」一聲響,整個市集,片刻之間就人人皆知!有怪病的梁彥又出來了!

  那往往要令他抱頭鼠竄,落荒而逃!逃回他獨自一人的屋子中,挺胸頓足,怨自己為甚麼會這樣子不能見容於別人,他做了甚麼?甚麼也沒有,別人看來怪不可言,而他自己看來,只不過多打了幾個噴嚏而已!

  任何不幸的事,和任何幸運的事,一定有一個開始,也一定有一個告一段落的時候。

  那一天,梁彥的鼻子又癢了起來──那是異乎尋常的大癢,雖然過去一年來,他鼻子不癢反倒是怪事,然而,這一次,還是癢得非同小可。

  反正只有他一個人,他也不必忍,非同小可的癢,就大大地打一個噴嚏,有何不可?

  他張大口,等待著鼻子中發癢的感覺越來越甚,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

  「哈──啾!」

  那一下聲響,令窗紙也震得噏噏作響!好痛快,在一下巨響的同時,梁彥覺得好像有甚麼東西落到了地上,他低頭一看,看到有拇指大小,樣子和老鼠一樣的東西正在地上蠕蠕而動,其色如肉。

  那是甚麼?梁彥想俯身去看,可是鼻子又發起癢來,他又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這一次,再清楚也沒有,又是一個那樣的東西,自他的口鼻之間,落到了地上。

  梁彥的心中驚駭莫名,但接連又是兩下,一共是四個這樣的東西,落在地上,他捏著鼻子,鼻子不再發癢,那四個東西在地上,漸漸接近,一碰在一起,就互相吞噬起來,轉眼之間,兩個吞掉了另外兩個,身體也大了一倍,而變成了兩個之後,一個又開始吞噬另一個。

  變成只有一個了,身體又大了一倍,梁彥始終不知那是甚麼,那東西卻已向他爬來,梁彥直跳了起來,用腳去踏,踏了兩下沒有踏中,那東西已爬上了他的腳背。

  梁彥更是大驚,忙用手去拂,那東西爬得極快,竟順著他的褲腳爬了進去,梁彥不由自主發出了怪叫聲,那東西貼肉爬著,涼浸浸,癢酥酥地,一直爬到了股際,梁彥已是魂飛魄散,用力按下去,那東西才不動了。

  解了衣服看,那東西已和肉長在一起,像是與生俱來的一塊贊肉。

  打噴嚏的怪病好了,梁彥對誰都不敢說是怎麼好的──這種怪事,說了出來,他真的成為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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