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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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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也說死後到陰間,後來又復活的經過。有趣的是:主角是逃出來的──死後可以自陰間逃亡到陽世重生,這是一種十分大膽的設想。 這個故事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大男人主義之至,男人死了,不准妻子再嫁,雖然妻子提出了極合理的再嫁理由,一樣要被非議。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當時的社會風氣和男人的心態,十分醜陋。 *** 耿十八喘著氣,瘦得皮包骨的手腕翻過來,手指發著抖,握住了他妻子的手腕,他妻子略掙了一下,立時感到,在這樣的情形下,她不能不讓他握著,就沒有再動。 耿十八病了一個多月,到近三天,請來的郎中都搖頭,那些看來都很有學問的郎中,根本說不出他得的是甚麼病,只是搖頭,連藥方都不肯開,只是道:「趁早準備一切後事吧!」 耿十八快死了! 他自己也知道快死了,握住了妻子豐腴滑膩的手腕,他盯著她看,妻子的身體,他自然熟悉,可是這時,他竟然有一種異樣的陌生感覺。妻子年輕、美貌,身子像是粉製玉琢一樣的白嫩,想起洞房花燭,新婚之夜,妻子在自己懷中婉轉嬌吟的情形,耿十八又感到了一陣暈眩,喉間不由自主隨著喉核的上下急速移動,而發出可怕的「咯咯」聲。 他這時的樣子十分駭人,所以他妻子明知不該縮手,還是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仰了一仰,離他那張變形的可怕的臉遠一些。 妻子的動作令耿十八心頭一陣刺痛,他舐了舐乾枯的口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發出的聲音有一種異樣的高亢,聽來十分刺耳。 他把妻子的手腕握得更緊,聲音之中有著凄厲:「我快死了,我死了之後,你怎樣?」 做為妻子的,垂下了頭,胸脯起伏著──那麼飽滿的胸脯,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耿十八蓋著被子也幾乎可以看到肋骨的瘦削,形成強烈的對比。 妻子沒有說話,耿十八在催道:「說啊,我死了之後,你怎樣?是守節,還是再嫁?」 妻子仍然不出聲,但是呼吸更急促,鼓蓬蓬的胸脯,起伏得更快,頭也垂得更低。 耿十八嘆了一聲,閉上眼睛,聲音慘然:「不要緊,趁我未死,說明了,也好行事,是守是嫁,想來你早有打算?」 他說完,才睜開眼來,等她回答。她略抬了抬頭,視線卻並不落在丈夫的臉上,而是帶著極度的惘然,不知望向何處,她的聲音也充滿了凄迷:「家裏連糧食都沒有了,你在,還活不下去,你不在了,我怎麼能守?」 雖然這答案並不算是意外,但親自聽得妻子說,在他死了之後,就會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之中,想起一個強壯的、高大的陌生男人,和自己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樣的妻子,他們會緊緊摟抱在一起,耿十八的聲音變得極淒厲:「好!你……真忍心!」 她感到手腕一緊,耿十八抓得她極用力,垂死的人,怎會有那麼大的氣力?而這時,旁邊已有人在叫:「斷氣了!過世了!」 她嚇出了一身冷汗,用力想扳開已死的丈夫的手指,可是人早已嚇軟了,哪裏使得出氣力來?要靠旁邊的人才能把手指扳開,她一直後退,退到了牆角,仍然沒有望向已死丈夫的勇氣。 耿十八卻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只是恍恍惚惚,瓢飄盪盪向前走,忽然看到有十餘輛車子駛過去,每輛車上都有十個人,車身上有白布條,寫著人的名字。最後一輛車上只有幾個人,耿十八自然而然走近去,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在車身上。 駕車的吆喝著,令他上車,耿十八上了車,和同車的人並不交談,只是互相望著,他發覺車上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呈現一種異樣的呆滯和絶望,他也感到自己的眼神,也必然如此。 那使他想到一點:死亡! 他知道,他已死了!車上全是鬼!鬼!當然是要歸入陰司地獄去! 他也記起了臨死前的情形,耳際響起了他妻子的那幾句話,他感到極度的悽惶,也感到極度的怨恨:為甚麼世上那麼多人都活著,他要死?為甚麼別的都在陽世為人,他要到陰間為鬼?雖然他也知道,人人都不免要死,可是他年紀還輕,何以要令他那麼早就來到陰曹地府,拋下年輕貌美的妻子,讓給別人去快樂? 他咬牙切齒,雙手緊握著拳,握得指節骨發出「格格」的聲響。在他身邊,是一個身形粗壯的人,已注視了他半晌,用肘輕碰他一下:「為甚麼這樣怨恨?」 耿十八心中的憤懣正要爆炸,給那人一問,一起講了出來,講到難過處,聲音哽咽,聽得那人也不住搖頭:「你那麼牽掛著陽世,如何做鬼?」 耿十八吞著口水:「你難道不牽掛陽世?」 那人聲音也惘然:「牽掛,沒有不牽掛的,但是要放開,卻也無不可。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罷,做鬼,總要放得開,不然,受那無窮無盡的痛苦煎熬,想求一死解脫都不能,如何是了?」 一番話,聽得耿十八心驚膽戰,出了一身冷汗,發了半晌怔,緩緩搖頭:「我還是放不下!」 正說著,聽得人聲喧騰,在叫著:「望鄉台到了!上台去看!」 車中所有人全都下了車,眼前是好高的一座高台,怕不有百來級階梯,下車的人都爭先恐後向台上擠,駕車者在一旁吆喝,維持秩序,耿十八想起妻子,實在不想上望鄉台去看自己家中的情形,他身邊的那人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上台去,到了台上,我怎麼樣,你就跟著做,千萬不能猶豫,否則後悔莫及!」 耿十八還不知那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那人已一推他,和他一起下了車,擠進了人叢中,一起向台上攀去,到了台上,只見已在台上的各人,有的捶胸頓足,有的失魂落魄,有的愁容滿面,有的淚如泉湧,都望著同一方向。 耿十八不由自主向前看去,依稀看到自己家中的情形,可是又看不真切,正當看到的情景由模糊轉為清楚時,一直和他在一起的那人拉了他一下,他轉頭,看到那人,正一聳身,向高台下跳了下去! 耿十八記起了那人的話,雖然台那麼高,他不免害怕,但還是立即跟著跳了下去。 身子飄盪一會,居然落地,落地之處,正在高台的另一邊,那人拉了耿十八就奔,奔出了幾步,又轉到車子旁,駕車者聚在一起,並沒有留意他們,兩人找到寫有自己名字的布條,扯了下來,又一直向前奔,奔到了岔路口,那人指著右面的一條:「一直向前奔,切勿停步,就可以回家去!」 耿十八咬著牙答應,這時,他不知道「回家」是代表甚麼,他心中只是想,奔回去,就算是鬼,看看妻子是怎樣改嫁,作些鬼祟,解解心頭之恨,也是好的。 他一直不停地奔,突然之間,他坐了起來,耳際聽到的是驚駭欲絶的叫聲。 死了已一天一夜的人,忽然又活了轉來,如何不令人吃驚? 他不但死而復活,連病也漸漸好了。 可是,自此之後,他連正眼兒都不望妻子一眼,更別說親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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