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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九郎


  聊齋故事中,有十分直接、露骨的男性同性戀描述,這個故事是其中之一,寫同性戀者追求自己所戀者的過程,以及被戀者從拒絶到接受的心態,極細膩動人,比諸現代寫男性同性戀的小說,好得多。很妙的是,故事寫男性同性戀會生奇疾──「有鬼脈,病在至險」,其最早的「愛滋病」記載乎?

  男性同性戀內容複雜,原文中的「但求一親玉肌」、「遂相繾綣」,也相當模糊,自然也不必太明顯,不然,太那個了!

  ***

  素來有「斷袖之癖」的何師參陡然呆住了!他的視線盯在那少年的臉上,再也移不開去。

  正當薄暮,暮色還不是太濃,但也已經有了朦朦朧朧的神秘,天色在將黑未黑之際,最易使人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而何師參這時心頭那股異感,簡直令他全身在微微發顫!

  一個半老婦人騎著驢,那少年就跟在驢子的後面,約莫十五六歲,俊俏得令常人會發出讚歎聲,而使得與常人不同癖好的何師參感到窒息。

  幾時曾見過這樣的美少年!比較起來,以前的那些伴侶,算是甚麼?眼前的美少年是珠玉,以前的就是糞土!

  他真正被震呆了,只知道用視線盯著對方,暮色漸濃,人影和驢影都漸漸融進了暮色中,再也見不到了!

  何師參嗒然若失,這一晚,長嗟短嘆,心癢難熬,也不知怎麼捱過來的。到了第二天,日頭才斜,就到道路旁等著,坐下又站起,搓手頓足,不知過了多久,一兩個時辰,竟比一二十年還長,可是皇天不負苦心人,等到日落西山、暮色漸濃時,那少年竟又來了!何師參急急迎了上去,他算是這方面的老手,可是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開口,那美少年被他攔住了去路,睜開明澈的眼睛望著他,何師參感到對方的眼神像是能洞察自己的心意,又像是完全不知道的純真。

  他總算掙扎著說出了話來:「寒舍就在附近,能請閣下去稍坐?」

  美少年有點靦腆──在何師參看來,那是益增嬌態,簡直要命,他竟不畏一切,伸手挽住了美少年的手:「來,來!」

  美少年怔了一怔,未曾掙脫,有點發急:「我要到外公家,尊駕──」

  何師參忙道:「甚麼尊駕不尊駕,我姓何,名師參,字子蕭,你呢?」

  他說著,仍然緊握著美少年的手,美少年的神情很不自在,但卻也沒有憤怒之色,一派的溫柔,聲音輕輕的:「我姓黃,行九。」

  何師參立即親熱地:「九郎,趕路累了,到寒舍稍息一會何妨?」

  黃九郎神情為難:「何兄……改日如何?」

  何師參已經心神俱醉,不由自主順著他軟求的口氣,點了點頭,黃九郎掙脫了手,向前走去,何師參記得極清楚,一直到他的身形看不見,他一共回了四次首。

  從此之後,何師參著了迷,每日黃昏,就在道旁相候,有時等得到,有時等不到,他整個人,就為了要和黃九郎見面而活著,見著了九郎,講幾句話,挽挽他的手,就覺得無限歡暢,不然,就空空洞洞,這一天算是白活了!

  當然,單是挽挽手,那自然不夠,何師參作了種種想像,想得咬牙切齒,大汗淋漓,他在等著那一刻的來到。

  那一刻的機會來了!

  那天薄暮,他沒有等到九郎,悶悶不樂回家,一個人正在喝悶酒,忽然,門「吱啊」一聲推開,他抬頭看去,門外不是黃九郎是誰?

  何師參大喜過望,一躍而起,一把將九郎扯了進來,喜得不知如何才好,把九郎扯到桌旁,把一杯酒送到了他的唇邊。

  九郎也不推辭,一乾而盡,何師參立即又斟滿一杯,凝視著九郎:「好事成雙成對,再來一杯!」

  黃九郎像是聽懂了他話中的含意,臉上陡然紅了起來,何師參看得心癢難熬,進一步挑逗:「我哺給你喝如何?這樣喝法,有一個名堂,叫『唇杯』!」

  說著,他自己已經酒不醉人人自醉,翹起了嘴唇,向九郎挨了過去,九郎的臉更紅,轉過身,向著牆,再也不肯轉回身來。何師參又說了不少好話,他才肯又喝了一杯,說是要走。

  何師參急急鎖上門:「九郎,今晚你非宿在這裏不可,我們同榻!」

  說到「同榻」時,何師參的雙眼之中,簡直要噴出火來,已伸手強拉著九郎,進了臥房,九郎和衣躺下,何師參吹滅了燭火,先在九郎身邊躺著,九郎的氣息相當急促,更撩撥得何師參全身燥熱難耐,陡然半轉身,把九郎緊緊抱在懷裏,九郎用力掙扎,何師參氣喘咻咻:「九郎,求求你!」

  他的行動更進一步,九郎陡然坐起:「這……不是人的行為,是禽欲獸愛,你……」

  九郎一溜煙下了床,何師參急忙伸手去拉,可是拉了一個空,九郎已出了臥房,何師參追出去,九郎已經不知何處去了!

  何師參呆立在院子裏,不知佇立了多久!

  九郎一直沒有再出現,何師參終日發怔,痴痴呆呆,日子對他來說,成了渾沌一片,不知怎麼過去的,每天有一半時間,就在道旁,想再等到九郎,他變得乾瘦、憔悴,簡直不像人形了,只有他的雙眼之中,還蘊藏著兩團火,兩團慾望之火,只要九郎再在他面前出現,這兩團久經蘊藏的火,就會噴射出來。

  那天傍晚,他幾乎已經不存任何希望了,可是,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人影,他慢慢抬起頭來,陡然之間,他的唇發著顫,「九郎」兩個字就在他喉際打著滾,可就是叫不出來,他緊緊抓住了九郎的手,淚如泉湧!

  黃九郎也大吃一驚:「何兄,怎麼瘦成這樣!」

  何師參聲音哽咽:「為求一親玉肌,以至於此!」

  九郎的眼角也不免潤濕,連連嘆息:「何至於這樣?」

  何師參再也不肯離開九郎的手,一直握著,到了家裏,九郎嘆道:「何兄,我知道你想怎樣,哎,實在是……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所以才不肯───」

  何師參的聲音接近慘呼:「九郎!」

  九郎長嘆一聲,接著,突然愁眉乍展,換上笑容:「你既然喜歡,我又有甚麼放不開的!」

  何師參在剎那之間,屏住了氣息,接著,他吐出來的是一下歡呼聲,把九郎拉進了懷中,九郎的氣息急促,有點不自在的柔順,何師參已經得到了應允,自然不必再顧忌甚麼。

  兩個男人的繾綣,對好此道者來說,比男女間的相好,似乎更能達到肉體上無限的歡愉──而何師參對黃九郎,似乎超越了肉慾上的需求,而且有著情感上的魂牽夢繫,直到這時,他才領略到了天地造化,領略到了人生意義,他雖然不會一下子就胖起來,但這時他雖瘦,他的神情絶不憔悴,他容光煥發,聲音嘹亮,笑聲不絶,談語如珠,令九郎臉紅了一陣又一陣,身子像貓一樣緊縮成了一團。

  黃九郎臨別時,低著頭,聲音也低:「今朝如了你的意,還是要勸你,不要以此為常!」

  何師參怎麼聽得進去呢?他既好男色,又怎能不以此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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