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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狐


  聊齋故事之中,頗多寫「狐」的,大多數,狐都幻化為女性,且屬美女居多──狐,或稱狐仙,是中國北方、長江流域一帶獨有的一種異象,說狐這種動物,在吸收日月精華之後,會變人。

  由於人(代表男性)、狐(代表女性)交織而成故事,所以故事之中,無可避免,有許多「兒童不宜」的描述,成年人看了,只覺有趣,兒童未必看得懂,看用甚麼樣含蓄的方法來寫,十分有意思。

  這篇「伏狐」,就是其中之一。

  ***

  他喘著氣,只覺得胸口發悶,天旋地轉,想要撐著身坐起來,可是全身軟得一點力也沒有,勉強的挪了挪手,把手移到了胸口。

  手心上的冷汗和胸口的冷汗,交溶到了一起,稠膩膩的,像是有一大堆冰冷的小蟲蠕動,他連忙抬起了手,想中止這種作嘔的感覺。

  然而,他喘息著,他的手心可以感到自己瘦骨嶙峋的胸口急速的起伏。他緩緩地吁了一口氣,開始的時候,見到他的人都說:你臉色怎麼那樣難看?你怎麼越來越瘦了?他根本不以為意,反倒心中在暗暗竊笑:怎麼會?那麼快樂,那麼飄然欲仙……銷魂蝕骨的歡暢,應該只有延年益壽的吧!黃帝和素女不是這樣說過嗎?還寫成了流傳千古的「素女經」!

  可是現在,他自己也越來越害怕,上個月起,他已經不敢再照鏡子──那真是一次可怕已極的經歷,他忽然在鏡子中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骷髏:明明是一具骷髏,可是眼眶之中,居然有會轉動的眼珠,而更駭人的是,他隨即發現,那具活生生的骷髏,就是他自己!

  幾個月前,他還是那麼精壯,說話聲音那麼洪亮,他是翰林,文名甚盛,每當他自己顧盼之際,也頗有人中龍鳳,捨我其誰的氣概!

  可是如今竟變成這樣子!

  於是,他開始躲起來,再也不想見人,所有的一切詩酒聚會,不論是多年的老朋友,或是慕名來求見的陌生人,一概不見。

  他不但想躲開人,而且想躲開狐。

  他知道,他身體變得那麼可怕,連講一句話都要喘三次氣,一切全是由於狐祟!狐在作祟!

  他也知道,如果他躲不開狐祟的話,唯一的結果,就是情形越來越壞,一直到死亡!

  他更知道,離這個唯一的結果,已經不會太久了!

  狐是怎麼來的,模模糊糊,已經不是很記得清楚,但當初,他非但不曾拒絶,而且極表歡迎,那他倒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詩酒唱會之後,自然也不免有些風流事跡,他對於女人,自不陌生。可是那天晚上,他才恍然大悟:女人!如今擁在懷裏的這個,才是女人!她嬌柔,她美麗,她全身散發著迷人的香味,她一笑,一吟,都能令他全身酥麻,不克自制,她的動作,能令他的靈魂離開身體──在一種爆炸一樣的歡樂中碎散開來,要隔好久好久,碎散了的靈魂才能再聚集在一起,而每次他都有死裏還生的刺激,而一到死裏還生之後,他又迫不及待地要求再死,而她總有辦法令他達成願望。

  他緊緊摟著她的時候,常喜歡喃喃地、咬牙切齒地重複著:「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她從來也沒有否認過,總是說:「我不是人,我是狐,我是狐!」

  他把她摟得更緊:「不管你是甚麼,我要你一直在我身邊,一直在我懷裏。」

  她咭咭的笑聲聽來蕩魂蝕魄,身子的扭動更令他連連吸氣,她微仰著嬌俏可人的臉龐:「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這樣說過,那就沒有甚麼力量可以把我驅走,你可別後悔!」

  他縱笑,那是身心都舒暢到了極點時才能發出的笑聲,一個男人若是發出這樣的笑聲,那更表示他懷裏的女人令他滿足之極。

  他高叫著:「後悔?」一面叫,一面翻著身,把白馥馥的她緊緊壓在身下:「後悔?」

  她又開始嬌吟,他又開始瘋狂,同樣的爆炸,同樣的歡樂,幾乎不停地在進行,日日夜夜。

  然而,他真的開始後悔了!

  鏡子中看到自己變得那麼可怕,她的胴體越來越是豐潤誘人,而他卻眼看著自己的肋骨一根一根異樣的突出來……

  每次歡愉要付出更多的體力,甚至更多的無以為繼……

  他的感覺越來越麻木,麻木到了究竟是痛苦還是歡樂,他甚至分不清楚……

  他感到疲倦,極度的疲倦,實在想休息……

  他想要休息,可是身體之內,總還有一股原始的火焰──雖然這火焰那麼微弱,但總還在燃燒著他,燒著他原始的情慾,他知道將永不停息,直到死亡……

  他後悔了!

  可是他的後悔,也是猶豫的,不堅決的,每當她俏臉綻開笑容,彷彿一點也不感到他樣子可怕,仍然對他親憐密愛,嬌吟低唱時,他就把持不住了,就用生命中最後的火花,繼續燃燒他自己。

  他的家人不知請了多少自稱能驅狐的僧、道、術士,燒了不知多少符,掛了不知多少柄桃木劍,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最後有人提出:回原籍去,別留在京裏了,可是他還是有點戀戀不捨,所以當離京歸籍的途中,她又出現在他身邊時,他甚至十分高興,她指著他的鼻子:「你逃不了!你逃不過去!」

  他閉上眼睛,喘息漸漸平復了下來,身在何處,他有點恍恍惚惚,外面有人在交談,聽來像是在客棧中──恐怕支持不到回家了吧,他想,那也好,真正是太疲倦了,也該徹底休息了!

  他又聽到鈴聲,一個響亮的聲音,隨著鈴聲在叫:「專治狐祟,專門伏狐!」

  他嚥著口水,喉際發出怪異的聲響,他想叫人去請那個伏狐的進來,可是脅下覺得她在呵癢。他用力翻了一個身,睜開眼,看到一個陌生人站在面前,手中拿著一團漆黑的藥丸,在陌生人的旁邊還有幾個家人,他也看不清楚。

  那陌生人一手捏住了他的臉頰,一手就把藥塞進了他的口中,他只覺得一股熱氣順津而下,轉眼之間,只覺得身體膨脹,全身都積聚了急待宣洩的氣力,眼前甚麼人也不見了,可是她呢?她在哪裏?他從來也沒有一刻比現在更需要她!

  她不會令他失望,當他氣咻咻坐在床上,雙拳緊握時,她出現了。

  他發出悶吼聲,一把摟住了她,她略有訝異之色,但也十分欣喜,可是幾乎是立即地,他感到自己強大得不可思議,而她尖聲驚叫起來。

  那是一場真正的搏鬥。她尖叫、哀鳴、哭泣、慘吟,她美麗的臉漸漸扭曲,變得可怖之極,她竭力掙扎,想推開他逃走,可是她的雙臂、雙腿全在他的控制之下。

  他也不由自主在吼叫,汗水如泉湧出。

  終於,一切聲響靜止,她不再動,他慢慢直起身子來,看到躺著的,是一隻死了的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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