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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從一個痛苦的歷程,進入另一個痛苦歷程,而且一樣繼續下去,那麼所謂永恆的生命,就是永恆的痛苦歷程,這有甚麼意義,又何謂之「解脫」?

  所以,「成正果」是生命形式的徹底改變,不要再有轉世,再有人生。

  到這樣境界之後,新生命歷程中,是否沒有了苦痛,不得而知,但至少在理論上,做到了真正的解脫。

  這種想法,可能是要到了生命只有靈體獨存的階段,才會產生。

  由於是兩種不同的生命形式所產生的不同想法,自然格格不入,互相之間,無法接受。

  尤其是天池上人門下的弟子,窮畢生之力,都在努力於如何轉世,如何再生,這是他們生命希望之所在──天池上人在生時,也是如此,那種藉轉世來達到永生目的之想法,已是根深蒂固,視為天經地義之事,忽然之間來了一個根本相反的大轉變,這叫他們如何接受!那等於是摧毀了他們畢生努力的方向,令得他們全然無所適從,變成了比盲人更可怕的盲目!

  我知道,要令那七人,接受這一點事實,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令得他們信仰全失,自此再也沒有了生命目標,數十年潛修苦行,一旦化為流水,也是很殘忍的事。所以,當我看到溫寶裕和藍絲,還想力證陳長青所說的必然是事實時,我搶先道:「我也認為陳長青是在胡說,大可不必相信。」

  此言一出,不但溫寶裕、藍絲和紅綾都感到意外,那七人也是意外之至。

  各人一起望住了我,我先向三個小傢伙使了一個眼色,表示「山人自有道理」,然後我向那七人道:「我和令師,雖然只見過一次,但是印象極其深刻,令師對生命奧秘,探索研究,成就之高,可以說是全人類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這一番話,七人自然中聽,所以他們不住點頭。

  我又道:「關於令師轉世之事,你們一上來就走錯了路,你們不該去追尋陳長青,應該直接去追尋令師的靈體,聽他的直接訓示。」

  那七人起先還有點疑惑的神色,後來見我說得實在誠懇,他們齊齊嘆息:「我們也曾想過,但想到轉世過程之中,有太多不可測之事,只怕一打擾,就生意外,所以就沒有實行。」

  我吸了一口氣:「陳長青的話不可信,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請令師訓示。我提議七位,回到令師圓寂之處,作法也好,靜候也好,令師必然會和你們聯絡,這樣做,勝過萬里奔波,卻來聽陳長青的胡言亂語萬倍。」

  七人聽了,大有「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的神情,雙手合十,連連稱謝。

  我向他們拱了拱手:「後會有期。」

  那七人又向外走去,但走了一步,卻又停了下來,向我道:「多謝閣下指點,待師父的轉世事成之後,再作聯絡。」

  我只求先把他們打發走,因為我的思緒十分亂,有許多事,只是有了一個概念,而這種概念,又是以前絶未產生過的,需要進一步好好地思索,我也沒有想和他們再見,所以我只是順口道:「好,好,請。」

  七人又再向我合十,看來真的以為我指點了他們一條明路,魚貫走出。

  溫寶裕想送出去,我道:「不必了,他們自己會走,一定兼程趕回去,對他們來說,師父轉世,是一等一的大事。」

  溫寶裕壓低了聲音,像是唯恐給他們聽見:「可是我相信陳長青說的,他們的師父,已經不要再轉世了。」

  我直視著溫寶裕:「追求再生、轉世,正是他們追求的生命目標,天池上人何以忽然會有這樣完全相反的改變?」

  溫寶裕神情肅穆,一反常態,來回走了幾步,才道:「猜想──只是猜想,是他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而這種新的認識,是因為他生命形式起了變化之後得來的。」

  我點了點頭,溫寶裕這個「開場白」,已經和我的設想,十分吻合了。

  我道:「這新的認識,內容如何,你可有設想?」

  溫寶裕道:「若是從人生難免苦痛引開去,則不願再生為人,也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既然和我的想法一樣,我自然而然,鼓了幾下掌:「然則不願轉世,又當如何?」

  溫寶裕雙手一攤:「這可問倒我了──這個問題,不但我如今是人,答不上來,我看陳長青已經其身是鬼,他也一樣答不上來。」

  我也大是感慨:「是啊,若是人,想到死亡之後,可以轉世重生,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假若是鬼,只怕想法又大不相同了。」

  我和溫寶裕的問答,已經涉及生命奧秘的極深層次──作為兩個「人」,能討論到的範圍,到這種程度,已經很難再深一層了。

  若是要再深一層去討論,那不是「人」的認識範圍之內的事,在討論者之中,需要有「鬼」的參加才是,因為有太多的情形,只有鬼才知道,人無法得知。

  而如果要討論下去,最理想的參加者,自然是已不再是人的陳長青。

  我和溫寶裕,都有就此引陳長青出來的意思,所以溫寶裕接著道:「鬼的想法,若是不想做人,那問題簡單,大可一直當孤魂野鬼下去,怕只怕當鬼不如當人──你自然知道失去手臂者仍然感到手臂痛的事。」

  溫寶裕所說的事,是說有人動手術切除了手臂之後,卻仍然感到不存在的手臂劇痛的一種病例,說明人思想的感覺,超然於身體之上,也就是說,沒有了身體之後,一樣感受到身體的苦痛,而且更麻煩可怕──這種痛苦,是如此怪異,全然無應付之法。

  所以我道:「是啊,那時,不是『生不如死』,反倒是『死不如生』了。」

  溫寶裕明白我的用意,所以他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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