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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若是我們的好朋友陳長青,當真「死不如生」,我們當然和他一樣難過,絶笑不出來的。但這時,溫寶裕一笑,我也跟著笑。

  因為我和溫寶裕相信,陳長青音訊全無,並非他已遠去──對一個靈魂來說,應該根本沒有遠近的分別,他只是不和我們聯絡。

  如是他不主動和我們聯絡,我們並無辦法,所以只好刺激他,使他「主動投案」,這便是我們笑的原因。

  溫寶裕又道:「要是如今『死不如生』,那麼陳長青去投師學道,簡直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至於極點了。」

  我索性把話放到盡:「大抵也只有陳長青這樣的蠢人,才會有這種愚行。」

  這句話才一出口,我就聽到了陳長青轟然的回音:「放屁!放屁!放其臭屁,臭不可聞。」

  不但是我聽到了,從其他人的神情看來,人人都聽到了陳長青對我們非議的反擊。

  這次,我真的笑了起來:「你還能聞到臭味嗎?」

  我這樣說,只是順口說一句,回應陳長青罵我「放屁」,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

  可是,世事很是難料,這樣隨便出自無心的一句話,居然歪打正著,正說中了再也料不到的一種情況。

  只聽得陳長青先是發出一陣怪聲,聽來竟如同是抽搐之聲。

  接著,便是他聽來無助、悲哀、苦惱、傷悲交雜,至於無法形容的可怕聲音:「臭味?我當然聞得到,我甚至可以聞到自己全身腐爛所發出的臭味,你們能不能設想這種可怕的情形?」

  一時之間,我們四個人都呆住了──再也想不到陳長青竟會說出如此可怕的話來!

  確然,人,任何人,聞到的臭味再可怕,也決不會聞得到自己全身腐爛所發出的臭味!

  這種情形之可怕,簡直超乎想像之外,叫人一想起來,心中就像是不知被甚麼東西堵住了,不斷地作嘔,可是卻甚麼也吐不出來,那種感覺之難受,堪稱生平未有。

  而並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從神情上看來,溫寶裕的感覺,可能比我更強烈,他的臉色,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起來竟有點青綠色。藍絲的神情也怪異莫名──她是降頭大師,甚麼古怪噁心的東西都接觸過,也會感到心悸,紅綾雖然是野人出身,對於腐肉,不應該有抗拒,但是一想到,腐爛的是自己的身體,她也不禁拉長了臉,緊抿著嘴,感到難以忍受。

  陳長青只不過是隨便說了一句,我們的感覺,便已如此強烈,也可以知道他如今的處境,是多麼糟糕,多麼可怕,多麼超乎想像!

  這一點,連陳長青也出乎意料之外,因為我們立刻又聽得他說:「你們怎麼了?活吞了毛毛蟲?怎麼樣子變得那麼難看?」

  藍絲首先鬆了一口氣,因為「活吞毛毛蟲」這種事,對她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可以沖淡剛才陳長青的話所帶來的恐懼感。

  我和溫寶裕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有同感:寧願活吞毛毛蟲,也不願多聽陳長青說他的苦況了。

  我喘了一口氣,說話也有點不連貫:「那──你的處境──不是很──不好?」

  陳長青的聲音,有著怒意,也有著極度的無可奈何和悲哀:「很不好,簡直糟到了極點。」

  溫寶裕叫了起來──他的聲音都變了:「那你還不快去轉世,難道你學道那麼久,連轉世的本領也沒有學會?」

  陳長青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過了一會,他才長長地嘆了一聲。

  我們也不能確知他這聲長嘆是甚麼意思,但情形不好,可想而知。

  我忙道:「就算你不能轉世,可以暫且到一二三號設置的陰間去,我知道在那裏的靈魂,好像沒有你身受的那種──煩惱。」

  陳長青的聲音大是惱怒:「叫我去和這類無知之徒為伍,你可記得那個再生轉世成了穴居人的教授?」

  我怔了一怔,陳長青說的那件事,並非直接發生在我的身上,而是發生在一個「非人俱樂部」的會員身上,那會員有一個至交,是著名的生物教授,深信再生轉世,而他在死後,也確然轉世成功,可是投生於穴居人之中。試想,一個生前有完整的前生記憶的教授,再生之後,發現自己處身於與文明世界隔絶的穴居人社會之中,這是何等刻骨的痛苦。

  這件事的悲劇情之濃,無以復加,陳長青在這時提了出來,我隱約可以了解他的用意,但是卻不能十分確定。

  我可以了解的第一點是:他不肯到那個「陰間」去,看來也不願到別的,類似的人類靈魂聚集之所在(陰間有許多個,這一直是我的假設),原因是他不願與「那些無知之徒在一起」。

  環境是不是令人痛苦(或令靈魂痛苦),是由這個人(或靈魂)的認識程度來決定的。

  再以那個投生為穴居人的教授而言,因為他是高級知識份子,有著超人一等的卓越知識,認識異於常人,所以在穴居人之中,他便感到了極度的悲哀和痛苦。

  但是,若根本便是一個穴居人,對文明世界一無所知,毫無認識,他也就必然心安理得當他的穴居人,不會有特別的痛苦。

  所以,在同樣的環境中,有的人快樂得很,有的人痛苦莫名,決定因素,並不在於環境,應在於處在這環境之中不同的人。

  在一大群愚者之中,智者痛苦莫名,而愚者自得其樂。在人間這種事,也常有發生,陳長青不願到陰間去和「蠢鬼」為伍的心情,很可以了解,因為他畢竟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在生之時,就是一個傑出的人物,不屑與愚俗之人為伍的。

  可是,他又為甚麼不選擇再生?難道正如溫寶裕所說,他連再生的本領也沒有學會?

  這一點,就令我不了解了。而且,好像也可以有別的選擇,例如長期處於「遊魂」的狀態──這些,都是我經歷之中,曾經接觸過的情形。

  我們幾個人,各自轉著念,所想的也都差不多,陳長青的聲音卻變得焦躁無比:「你們不懂,甚麼也不懂,一點也不懂。」

  我也焦躁起來,以致於口出惡言:「他媽的,你甚麼也不說,叫我們怎麼懂?我們知道你在困境之中,大是不妙,比做人更糟,想幫你,你不說原委,我們怎麼能懂你究竟想怎樣?」

  溫寶裕在我說完了之後,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媽的!」

  陳長青也怒:「等你們死了,自然知道滋味,還『真他媽的』!我是在幫你們開路,設法免得你們死了之後,和我一樣──不知怎麼才好,真他媽的死不如生!」

  陳長青的反應如此激烈,頗出我和溫寶裕的意料之外,我們各自嘆了一聲:「謝謝你為我們打算──我們還沒有考慮到那麼遠。」

  陳長青「哼」地一聲,忽然掉了兩句古文:「昔日戲言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

  我忙道:「是,是。是怎麼一個情形,總要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多多關照。」

  陳長青生前,喜歡別人替他戴高帽,這時果然並不例外,他怒意已消,長嘆一聲:「關照是關照不了甚麼,我如果找到了辦法,可以告訴你們,若是找不到辦法,那麼到時候,一起受苦罷了。」

  我聽完了他言下之意,吸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真的是死不如生,鬼不如人。」

  陳長青沒有立刻回答,溫寶裕又問道:「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得到了解脫?」

  陳長青冷笑了幾聲,笑聲之中,滿是苦澀,我再問:「是,或不是?」

  陳長青這才道:「不是──不但沒有解脫,生前的一切感覺全在,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感覺,那是你們無法知道的,因為你們沒有死。」

  我疾聲道:「既然如此,何不快去轉世?」

  陳長青「哈哈」笑了起來:「再去重複一遍生老病死,到頭來,再增加多一層苦痛,天下還有比這個更自尋煩惱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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