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黃金故事 | 上頁 下頁
四八


  常福猶豫了一下:「他沒詳細告訴我,只是看他的樣子,像是在做大生意,做得很好,他派人來找我,派來了一輛大車子,在一所好大的洋房裏見到了他,見到他的時候是冬天,那天恰好下著雪,他在花園裏,穿著皮袍,雙手籠在袖子裏,愣愣地望著雪花,我來到他的面前,認出是他,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他先開口,叫著我的名字,說:『你看這雪花,當年,碎雪刀法就只我一個人會使,唉,你再看,雪沾到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就成了銀白色,要是沾在花上,花兒就成了──』他沒有說下去,可是我知道他想說花兒就成了銀花兒,他一直沒能忘記銀花兒,我聽得連眼都紅了。

  「我問他,是不是替銀花兒報了仇?我們都知道張龍頭出事的事,他呆了一會,才點著頭說:『是,那是我最後一次殺人,本來,我對付不了那麼多人,離開之後,雖然我一直在靜養,刀法也沒擱下,可是總是大不如前,我用的方法──很──不值一提。」

  「我當時,聽說張龍頭果然是讓他幹掉的,心中不知多興奮,忙問他經過的情形。

  「拾來他說:『我一現身,先劈開了他裝金子的箱子,上千斤金塊滾了出來,他的保鑣雖然明知箱子中裝的是金子,可是看到了金塊滿地亂滾的情形,還是忍不住紅了眼,這就叫我能下手,把他們全都解決了。』聽,拾來哥一直是有智謀的。」

  我們都不出聲。

  當時的情景如何,實在不難設想,閉上眼睛,可以憑想像使當時的情形活現出來。

  看到了滿地亂滾的金塊,所有的刀手都貪婪地去搶奪,結果卻毫無例外地一起死在張拾來閃電一樣的快刀之下。

  這種情景,可以說是「黃金故事」的外一章。

  常福仍抑制不了他的興奮:「我問他,把那龜兒子怎麼了?一定痛痛快快地報了仇?他卻只是淡淡地道:「我給了他一刀,沒有多拿他怎麼樣。」我追問他為什麼,他嘆了一聲:「多少年的恨意,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要解除恨意,可是真到了那一天,也沒有什麼意思。他什麼也沒說,只說了一句:想想你自己是怎麼來的。我就給了他一刀,算了。」

  「我說,那真是便宜了他,拾來嘆了一聲:『人其實也沒有意思得很,連自己是怎麼來的都不知道。』後來,他又告訴我,上海不宜久留,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他自己就準備到香港去,勸我也打點一下,能走就走,他又說他改了一個名字,不叫張拾來了。」

  我問:「叫什麼?」

  我急急這樣問,是隱隱感到,像張拾來這樣的一個人,是不應該一生就此沒沒無聞的,在結束了他充滿傳奇的前半生之後,一定還會有極其精采的下半生。可是偏偏張拾來這個名字,聽也沒有聽說過,所以一聽說他改了名字,我自然十分注意。

  常福用手指敲著自己的額角,在想著:「對了,想起來了,他改了一個名字,叫──」

  他說出了一個名字來,這個名字一傳入我們的耳中,我們三個人不由自主,都發出了「啊」地一聲,而且,都不約而同地直了直身子。

  我、白素和白老大三個人,自然都不是容易大驚小怪的人,可是這個名字還是令我們有了這樣的反應,自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之一,是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實實在在是一個人物──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恕我不寫出來,因為就算不寫出他的名字,只要一提起他的身分,他所做的事,也幾乎人人可知他是什麼人。而他這樣處心積慮地埋藏了他的過去,自然是不願意任何人再提起他的過去的,又何必去違反他的意願呢?

  原因之二,是由於實在太意外了,絶對無法將這個人物,和當年的哥老會的一個殺手聯繫在一起,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無法將之聯繫起來。

  我們站起來又坐下,常福眨著眼,看看我們,道:「他後來真成了大人物,真不是?不過我一直沒有再和他聯絡,因為他說過,他要把自己的過去徹底地埋葬掉。」

  我揮著手,忽然想到了一點:「不對,不對,這個大人物我曾見過幾次,也曾和他說過話,他樣子和張拾來完全不一樣。張拾來那一張娃娃臉,只怕到了七十歲,八十歲,就算臉上全是皺紋了,也難以改變,可是我見過的那個人,卻全然不是這個樣子的。」

  白老大和白素立時附和,自然,他們也曾見過那個大人物的。

  常福嘆了一聲:「你們別心急,他在告訴我要改名字之後,又告訴我,他要把自己的樣子也改掉。我當時就嘀咕:人的樣子是父生母養,一生下來就定了的,怎麼能改變呢?他告訴我可以,並且說,我們在山溝子裏長大,知道的事情太少了,出了山溝子,才知道外面的天地要多廣闊就有多廣闊,所有以前做夢想到的事都有,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也不知道有多少。」

  我吞嚥了一口口水,張拾來後來變了樣子,那自然是經過了徹底的外科整形手術的結果了,難怪他看起來和以前全然不同。

  我努力在記憶中尋找和把過去埋葬了的張拾來見面的經過,仍然無法將之和當年的張拾來──刀法如神的殺人作任何的聯想。

  白老大喃喃地道:「一個人能把過去埋葬得如此徹底真不容易。」

  白素沉聲道:「那也只能騙別人,絶對騙不過他自己,我敢說,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銀花兒。過去的事是已經發生了的,絶對無法消滅。他終其一生都是獨身,就證明了這一點。」

  我吸了一口氣:「或許他生理上的缺憾,一直沒有好過?」

  大家都保持著沉默,那自然是由於張拾來的前半生,雖然充滿了傳奇,但只是局限在一個閉塞的、野蠻的「山溝子」裏的事。而他的下半生的傳奇,才真正精采絶倫,叱吒風雲,非同凡響,驚天動地。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常福才又道:「那次在上海的會面,我們談了很久,我曾問過他,他在上海做什麼,他也沒有回答,只是說他在做的事,我不會知道的。」

  我自然而然地點著頭,的確,那時的張拾來,已經改了名字,還沒有改變外貌,但是他已經開始了他生命中下半生的傳奇,他在做的事,不是常福所能明白的。常福雖然是一個技藝出色的廚子,但畢竟要了解張拾來下半生,還是相差太遠了。

  (常福的烹調手段簡直出神入化,後來他露了兩手,親自下廚,一味茄子,就煮得叫人不會再去想大觀園中的那味茄子,而茄子是最普通的菜蔬,唯其能把最普通的菜蔬,烹調出美味來的,才是真正技藝超群的廚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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