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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二十一、常福的話

  常福是由他的一個兒子陪來的,他兒子喜歡派名片,名片上印著許多銜頭,證明他在英國的社會地位十分高,他兒子也將近六十歲了,常福看來個子瘦小,但是十分矍鑠,精力旺盛,一來就向白老大行幫會的見面禮,聲音響亮,十分健談。

  白老大告訴了請他來的目的,我約略解釋了一下事情的經過,他有點無法接受:「幾十年以前的事情,有人記錄了下來?」

  白老大笑道:「你看了再說。」

  於是,我們又開始看錄影帶,常福在一開始,就不斷發出驚嘆聲,指著那隊在江灘疾行的「金子來」:「看,最後一個是張拾來。他永遠是在最後,他最不喜歡背後有人,平時,就算是一個人,他也習慣背貼著牆,他幾乎不和任何人講話,只和我最談得來,常說世界上大約只有我一個人不會害他。他那麼能幹,一柄刀像是他自己的胳膊一樣,別人再也想不到,他心中竟是那麼害怕和──那個新名詞兒,叫空──空什麼來著?」

  白素道:「空虛?」

  常福點頭:「是,空虛,他不知道自己身世,由張堂主在江邊撿來養大的,從小就機靈無比,他們兩人也可算是情同父子了,真想不到張堂主後來竟然設下了天羅地網害他。」

  我愣了一愣,這時錄影帶才開始,他不知道後面的情形,就知道了張堂主害張拾來?但繼而一想,常福原是那時候的人,自然知道,可是再一想,又不對頭,張堂主害張拾來這件事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事情發生之後,張拾來不知所蹤,張堂主自然更不會說,那麼,常福是何由得知的?

  一想到這一點,我立時向常福望了過去,常福的年紀雖然大,可是反應十分快,立時道:「衛哥兒,拾來哥只有我一個朋友,人人不知他在什麼地方的時候,他是躲在我這兒的。」

  我、白素、白老大三個人,不禁一起「啊」地一聲,心中都非常想問他,張拾來在受了傷之後,躲在他那裏,情形究竟怎麼樣。可是那時又正在看錄影帶,看來他也不準備詳細說,所以只好陪著他看下去。

  一面看,一面他發表了十分多的講話,一多半白老大也說過,不必重複,只是有些連白老大也不知道的,由他補充。例如那瘦老者手中會發出怪聲作為發號施令用的那東西「響笳」,他就說:「這玩意我一輩子也才見過一次,聽說,平時不用的時候,要每隔七天,放在人血裏浸一浸,那種聲響,真叫鬼哭神號。」等到張拾來和另一個人決鬥時,他用力一擊椅子的靠手:「沒有人能贏得了張拾來的,就在那一晚,他贏了之後,什麼女人都不揀,只揀了銀花兒。」

  接著,銀花兒就出現了,他神情顯得十分激動,又叫嚷,又喃喃自語:「銀花兒,這就是銀花兒,唉,一輩子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人,可惜命犯桃花,聽說也是好人家出身,她從來不說自己的來歷身世,不管她心裏多麼傷心,含著淚對人,也是笑得甜甜的,叫人看了又是憐愛,又是心酸──拾來從來也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她,冷不防揀了她,人人都覺得怪──和銀花兒睡過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拾來也不嫌,這可以說是緣分了。」

  看到了張拾來和銀花兒在一起的情形,常福連連嘆息:「原來是這樣,拾來他──原來有這個病,唉,要是真能離開,只怕也會好,他們真是一對兒,難怪拾來雖然躲著,每天都用拳頭打牆,打得滿手都是血,他不是不想去救銀花兒,而是實在知道,只要一露面,他非死不可啊,唉,老天爺真叫會折磨人。」

  我插了一句口:「不是老天爺會折磨人,那全是張堂主幹的壞事。」

  常福把頭搖得跟博浪鼓一樣:「不,還是得怪老天爺,怎麼生出張堂主這樣壞心腸的人來。人心哪,真是難測,唉,銀花兒也作了孽啊。那約她一起走的小伙子我也見過。名字倒記不起來了,她就那麼忍心,一刀就刺死了他。」

  白素是「擁銀花兒派」,她道:「這小伙子不死在銀花兒刀下,只有死得更慘。」

  常福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說得也是,我見過逃走又被抓回來的人所受的那種慘刑,噯──真叫是──」

  我聽白老大提起過這種慘刑,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問:「真是把逃亡者所帶的金子全部溶了汁,灌進他的肚子去?」

  常福的聲音不由自主發著顫:「怎麼不真?還得叫所有的人去看,那一回,一個小伙子,帶了二十來斤金子逃,已快逃出去了,還是教抓了回來,教綁在柱子上,那種綁法,看了就叫人害怕,把人的腦袋扯向後,臉向著天,那小伙子直叫:『天!天!』可是天老爺哪聽得到他的叫喚,行刑的把一隻瓦做的漏斗,插進他的嘴裏,他就叫不出來了。

  「然後,就在他面前,把二十來斤金子全都熔了,向漏斗裏一灌,人哪,在這時候,還會要金子嗎?熔了金汁,從喉頭起就熔穿了身體,向外流著,一直到胸口肚腹,沒有一處不爆開來的,湧出來的是──」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常老爺子,行了,不必再說下去,已經夠詳細,我們知道了。」

  可能是由於當時的景象實在太恐怖,給看到過的人心靈上的震撼,大到無與倫比之故,所以一開始憶想起來,就有一股難以壓制的力量,要把它說出來。看常福的樣子,他也並不願意說下去,但要不是我們出言制止,他一樣不會停止。這時,他被我們打斷了話題,張大口,兀自滿面驚慌地喘著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在慶幸王居風和彩虹沒有碰上這樣的場面,不然,他們一時興起,也將之拍攝了下來的話,真不知看了之後,是不是能經受得起這樣的殘酷場面的刺激。

  常福喘了幾口氣,才道:「人命比泥還賤,唉,真的,原來那山東佬,格龜兒子講的故事是真的,真是有兩個神仙救了他。」

  自然很難向常福解釋在地球上,有兩個人能夠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來去,所以我們都含糊其詞,敷衍了過去。常福最後看到銀花兒受折磨,又咬牙切齒,用川西土語罵出了一連串的髒話──自然沒有必要一一記述下來了。

  他道:「哼,張堂主這龜兒子,日子也沒有過得很舒坦,拾來每隔些日子,就叫我偷偷弄張紙去警告他,要小心他的狗命,他打了一個大鐵箱,晚上睡覺就只敢睡在那個大鐵箱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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