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鬼怪故事廿五 | 上頁 下頁
怪機械裝置


  地球生物中唯一懂得使用工具的是人。最簡單的工具,在使用時都包含著許多機械原理在內,例如簡單如一根棍子,就可以充分發揮槓桿原理,令使用者事半功倍,齒輪的運用,牽涉到的物理學原理更多,萬丈高樓平地起,再複雜的機械裝置,也離不開最基本的物理原理。人就是懂得運用機械,所以成了萬物之靈,發展了地球人獨有的文化,而且,一直沿著這條道路在向前進展。

  會進展成什麼世界──沒有人知道,將來的事,任何機械裝置無法測知。

  ***

  那是一組怪機械裝置,即使它不運作,看起來也是奇奇怪怪的一堆,組合有金屬,有木,有竹,有石頭,有其它各種各樣的材料。

  它毫無疑問是一組機械裝置,因為一給它動力,它就會運作,幾乎每一個部分都會動起來,而且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之間,都有聯繫。譬如說,一個部分有儲水的圓筒,等水滿溢了,圓筒傾斜,水瀉出來,傾在一個淺盆子上,淺盆子移動,帶動了一條帶子,帶子又連結著許多齒輪,令得兩個吊鉈上下移動,再帶動更多的裝置……等等。

  這種怪機械裝置,可以完全沒有目的,許多裝置在動來動去,不達到任何目的,所以也可以稱之為「沒有目的的機械」,放在那裡,純粹是為了好玩、裝飾,或者甚至作為某種派別的前衛藝術作品。也有可能,有一定目的,美國有一個電影導演,很喜歡在他的電影中表現這種裝置的小噱頭,例如母雞窩裡生了一隻蛋,蛋滾下來,形成動力,通過一組又一組的機械裝置,把那微不足道的動力,一次又一次加大,最後可以達到山崩地裂的地步。

  花了很多時間介紹那一類「怪機械裝置」,如果曾經見過這一類裝置的,應該早已明白,如果未曾見過的,只好各憑想像,文字的功能有限,無法再作更詳細的形容了。

  故事,就和這樣的怪機械裝置有關。

  ***

  他和她婚後第一次衝突,就為了一個(或一組,或一堆)怪機械裝置。

  他們組織了一個相當完美的家庭,居住的地方,在這個擁擠的大城市中,堪稱相當寬敞(超過政府訂下的最低標準三十倍),那是他父親的結婚禮物,而她父親的結婚禮物,則是屋中的全部陳設。所以他和她之間就有了一個協議:室內陳設,由她負責。

  在經濟寬裕的情形下,組成一個新的家庭,可以給參與者帶來絶大的樂趣。她的品味高,欣賞力強,每一件家中的陳設都那麼得體、美觀,他沒有一次不稱讚得她臉上充滿了被贊的滿足。

  直到那一天傍晚,他經過了冗長而煩躁的業務會議之後回來,推開門,聽到門上發出了「吱」地一聲響,隨著推門的動作,門上有一根閃閃發亮的銅線,銅線上有一隻黃澄澄,看來十分沉重的滑輪,滑輪迅速順著傾斜的銅線,向下滑去,滑向一堆看來奇形怪狀,無以名之的裝置,那堆裝置正放在客廳的最當眼部分。

  滑輪不知撞到了裝置上的一個什麼部分,發出了如敲銅鑼似地,「噹」地一聲響。

  接下來,在大約一分鐘時間內,所發生的一切,看得他目瞪口呆:隨著那一聲響,裝置的每一部分,都動了起來,有的左右搖擺,格格作響,有的上下移動,砰砰有聲,有的做不規則的轉動,發出卡卡的噪音,有的不斷跳動,傳出陣陣的剔聲。

  他知道那是一組無目的的機械裝置,以前也見過幾次類似的裝置,也可以覺得很有趣。可是,這種東西,放在廣場中展覽是一回事,出現在自己家裡客廳最當眼處,又是另一回事。

  在各種各樣令人眼花繚亂的物體移動中,在各種各樣的撞擊機械聲中,他感到整個人像是要炸開來一樣,忍無可忍,他正要把全身的氣力,迸發演化為一下驚天動地的叫喚聲時,卻聽到了她的聲音:「你喜歡?這是同類裝置中最好的作品,每次開門,它會把七十二個動作,重複一遍,發出七十二種不同的聲音來!」

  當她的話傳入耳中時,他頭頂上又傳來「吱」地一聲響,他在剎那間,只感到像是有一柄利刀,把他的頭皮一起鎅了開來!他翻眼向上看了看,那隻滑輪,被一個強力彈簧彈了回來,順著銅線向上滑,一直滑到門框上,才「卡」地一聲停住了,要等下一次有人開門時,才會再滑落下來。

  他定了定神,向她看去。她就站在那一堆無法形容其形狀的怪機械裝置之前,在等待著他的稱讚,像以往許多次家中有了新的陳設時那樣。

  他望著她,竟然感到從來也沒有好好地看過她,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不論穿著什麼樣的衣服或是裸體,都是說不出的美麗動人,看得他心滿意足。可是,現在看起來,為什麼不同了呢?為什麼看起來,她整個人也像是鐵枝搭起來,銅線抽出來,金屬片焊出來,木條架起來,有軸承,有齒輪,有帶子,有支架……就像是那堆裝置一樣?

  他用力揉了揉眼,她已開始為他的神態感到詫異,又說了一句什麼話,他只看到她頭部的一個紅色的圓孔在不斷改變著形狀──也像是那堆裝置一樣,在一部分改變形狀時,有聲音發出來,發出的聲音尖利刺耳,全然無法辨別那有什麼意義!

  機械裝置本身就是無目的的,發出聲音自然也不必有任何意義。可是,那是她……發出聲音的是她的口,聲音應該有意義,一直全是那樣的!

  他腳步踉蹌,衝向一組小酒吧,手忙腳亂,不知是先扯開領帶,讓自己呼吸順暢點好,還是先斟酒,讓自己鎮定一點好,他甚至覺得自己雙手的動作,也像極了那堆機械裝置,動作全然沒有目的!

  好不容易,他才使有灼熱感的酒,順著他喉嚨流下,他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沒有轉過身來,只是盯著面前的一面鏡子──那是小酒吧上的裝飾,在鏡子的反映中看著她。

  她仍然站在那堆怪裝置之旁,睜大著眼,瞪著他,這次她的口再有動作時,他聽明白了發自她口中的聲音的含意:「你……不喜歡?」

  他再把領帶拉下了一點,仍然望著鏡子:「不,不,很好……很特別……這……很好!」

  他勉力抑制著自己對那堆可詛咒的廢銅爛鐵的厭惡,講出了一生中最大的違心之言的同時,已迅速地設想著可以逃離有這種東西放置著的住所。

  可是,她卻爆發了:「你說謊,你根本一點也不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為什麼那麼虛偽?我從來也不知道你是那麼虛偽的人!」

  他先是一怔,接著陡然大笑了起來,轉過身,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指著她,一定是他真正感到好笑,不然他不會笑得那麼歡暢,他笑得甚至眼淚迸出,終於嗆咳得彎下腰來。

  她還在繼續用語言表示她的憤怒,他漸漸止住了笑聲,大聲叫了起來:「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麼?你……就像這堆東西,什麼也不是,不知所謂,一塌糊塗,什麼也不是!」

  她旋風一樣捲過來,拉住了他,把他直推到了那堆裝置之前,聲音尖利如錐:「看看清楚,這件藝術品的題名是什麼!」

  那堆東西居然有題名?可不是,一塊銅牌上清清楚楚地寫著:「男人和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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