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瑟·克拉克 > 最後一個地球人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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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知道,最後的一幕還沒有到來。它可能明天發生,也可能要等幾個世紀。就連超主也不能肯定。 現在他理解了他們的意圖,瞭解他們對人類所做的事情,明白為何仍然逗留在地球上。面對他們,揚感到自己十分卑微,他們在地球等待如此之久,其堅韌的毅力讓他肅然起敬。 超智與它的僕從之間那種奇怪的依存關係,他並不完全瞭解。據拉沙維拉克說,他們族類有史以來就有超智的存在,直到他們進入科學文明,能夠漫遊太空以後,超智才把他們派上用場,去執行它的指令。 「它為什麼需要你們呢?」揚問,「它的能力無邊,完全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不,」拉沙維拉克說,「它也有局限。我們知道,過去它嘗試過直接作用那些族類的大腦,影響他們的文化發展,但總是失敗。也許是因為力量太強了。我們是中間人,是守護者。或者用你們的比喻,叫做我們耕地播種,等到作物成熟,超智就來收穫,我們再去完成另一個任務。這是我們守望的第五十個民族,看著他們昇華完成。每次我們都多瞭解一點。」 「你們被超智當成工具,從不懷恨在心?」 「這種安排也有好處,再說,智慧者從不會去懷恨不可避免的事情。」 這種解釋從來沒有被人類全盤接受。揚悻悻地想,有些東西是超乎邏輯的,超主永遠理解不了。 「這真奇怪,」揚說道,「超智選擇你們幹這件事,可你們又沒有人類潛在的心理感應力,它是怎麼跟你們聯繫,怎麼表達意願的呢?」 「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告訴你為什麼對你隱瞞事實。或許有一天你能瞭解某些真相。」 揚一時感到有些困惑,但他知道追問下去也無濟於事。他該換個話題,等以後再尋找線索。 「那就說說別的吧,」他說,「那些你從未解釋的。你們的族類很久以前剛來地球的時候,出了什麼事,讓人類把你們當成恐懼和邪惡的化身?」 拉沙維拉克笑了。他笑起來不像卡列倫那麼自然,但模仿得也很不錯。 「任何人也猜不到,你現在該知道為什麼我們不能告訴你們。只有一件事情能對人類造成如此影響,但這件事情並不發生在歷史的萌芽時期,而是在它最後的盡頭。」 「這是什麼意思?」揚問道。 「一個半世紀前我們飛船進入你們的天空,那是兩個族類的第一次相遇,當然,我們已經遠遠地對你們做過觀察研究。你們感到害怕,認出了我們,我們知道你們會這樣。這算不上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記憶。你自己也得到了證實,知道時間遠比你們的科學設想的更複雜。那個記憶不是過去的記憶,而是將來的記憶,是你們知道一切就要結束的最後幾年的記憶。我們盡力而為了,但這場結束並不容易。因為我們在場,我們就跟你們人類的死亡聯繫在了一起,成了死亡的化身。是的,儘管對你們的祖先來說,這是未來一萬年以後才會發生的事情!這就像沿著封閉的時間圓環震盪的回聲,從過去到未來,回聲已經變形。這不能叫做記憶,應該被稱之為預感。」 這種看法很難領會,揚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不過他應該有所準備,他也見識過不少因果顛倒的實證。 種族記憶這種東西應該是存在的,這種記憶可能獨立於時間之外。對這種記憶來說,過去和將來是同一的。正因如此,幾千年前的人類得以透過恐懼的迷霧一窺被扭曲的超主形象。 「現在我理解了。」最後的地球人說。 最後一個地球人!揚無法相信自己成了最後一個人。進入太空時,他就接受了被放逐天涯、遠離人類的可能,孤獨並沒有隨之降臨。多少年過去以後,渴望見到另一個人的念頭可能會越來越強,直到壓垮自己,但目前有超主陪在身邊,他並未感到十分孤獨。 就在短短的十年前地球上還有人類存在,但那些倖存者都退化了,揚沒趕上見到他們也不覺得有多遺憾。那些孩子離開後人類就再也沒有生育,到底出於什麼原因,超主也無法解釋,揚懷疑是心理上問題。人類就此滅絕了。 也許,在哪一座保存完好的城市裡留有某位現代吉布寫下的手稿,記錄了人類的最後時光。就算有,揚也沒興趣讀。他想知道的事情,拉沙維拉克已經全都告訴他了。 那些沒有選擇自我毀滅的人,用更為狂熱的行為麻醉自己,種種激烈的運動方式跟一場小型戰爭難分上下。人口急劇減少,漸漸老去的倖存者湊到一起,像潰敗後集結起來的散兵游勇。 在最後的帷幕落下之前,或許有一道英雄和奉獻的光芒照亮了舞臺,然後被野蠻和自私的黑暗所遮蔽。一切是在失望中結束的嗎?還是聽天由命,自甘放棄?揚不得而知。 現在,各種想法佔據著他的大腦。離超主的基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被遺棄的別墅,揚花了幾個月時間收拾它,從附近三十公里遠的鎮子上弄來東西佈置房間,他跟著拉沙維拉克飛來飛去。揚懷疑拉沙維拉克這樣幫忙,並非全無私心——超主心理學家還在研究他這最後一個地球人樣本。 小鎮在最後一刻到來之前就疏散空了,鎮上的房子,甚至很多公共服務設施都正常完好。發電機稍加調弄就能重新啟動,足以讓寬闊的街巷亮起來,再現生機。揚掂量著這個打算,後來還是放棄了。這麼做太矯情太怪異了,他不願意幹那種緬懷過去的事情。 這裡有維持生命所需的任何東西,但他最想要的是一台電子琴和巴赫的曲譜。他喜歡音樂,卻一直苦於沒有時間,但現在他可以全心投入了。不彈琴的時候,他就播放那些著名的交響樂和協奏曲錄音聽,整個別墅也就不會顯得太清靜了。音樂成了他趨避孤獨的護身符,但孤獨總有一天會征服他。 他也經常去山上散步,想著自己離開地球後幾個月來發生的一切。他跟薩利文說再見的時候,也就是地球上的八十年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最後一代地球人已在子宮中開始孕育。 那時候他多年輕,又多傻啊!但他也說不上為自己的行為後悔。要是他留在地球上,自然會見證那短短幾年發生的一切。現在,帷幕已經拉上,而他卻縱身一躍跳了出去,進入了未來,得到了任何人都無從知曉的答案,幾乎滿足了他的好奇心。只是有時候他弄不明白超主們為何還在等待,當他們的耐心獲得報償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大部分時間他都坐在琴鍵前,讓房間裡充滿他喜愛的巴赫,就像一個經過漫長而繁忙生活,終於休閒下來的人一樣自得其樂。也許他這是在自我欺騙,也許這是頭腦裡萌生出來的某種仁慈的把戲,但對揚來說這是一種夢寐以求的生活,他暗藏心底的抱負終於可以在光天化日中亮相。揚的鋼琴一直彈得不錯,現在他更是全世界鋼琴彈得最好的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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