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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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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簡在此之前曾以淚洗面,但現在已經不再哭泣了。小島在殘酷無情的陽光下泛出金黃色的光芒,飛船漸漸飛進視野,出現在斯巴達的雙峰之上。她的兒子不久前在這個岩石遍佈的小島上奇跡般地逃過一劫,她現在已經完全明白那奇跡是怎麼回事了。有時候她想,要是當時超主只是站在一旁,讓他聽任命運擺佈是不是更好呢?她能夠面對死亡,她也曾面對過死亡,那是一種自然規律。可是現在這樣比死亡更陌生,更無法改變。在這一天以前,總是有人死去,但人類還是能延續下來的。 孩子們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他們三五成群散亂地站在沙灘上,相互之間毫無興趣,也不留戀他們永久告別的家。不少人懷裡抱著孩子,他們太小,自己還不能走,也許他們不願顯示自己具有那種力量,走路已經全無必要。可不是嘛,喬治想,如果他們能夠移動死沉沉的物件,就能移動自己的身體。為什麼超主的飛船要把他們統統收走呢? 這些都無關緊要了。他們要走了,是他們自己選擇了走上這條路。喬治記起了那個讓他感到諷刺的畫面,很久以前,自己在什麼地方看過一部老掉牙的紀錄片,就是關於這類出逃的。那是在一戰開始的時候,或許是二戰吧。一列列滿載兒童的火車緩緩駛離面臨戰火威脅的城市,留下了他們的父母,其中很多孩子再也無法與他們相見。沒什麼人哭,有的孩子困惑不解,緊張地抓著自己小小的行囊,但大部分孩子都帶著急切的表情,期盼著一次了不起的歷險。 不過,這種比較並不恰當。歷史永遠不會重複。這些離開的已經不再是孩子,誰知道他們變成了什麼。這一次,也不會再有重聚的一刻。 飛船沿著水邊降落,深深陷入沙灘之中。巨大的弧形面板向上抬起,舷梯像一根根金屬舌頭,同時向沙灘伸展下來,步調協調完美。原本分散著的、一個個難以描述的孤單人形現在開始聚攏,集合成群,就像通常人們聚成一群那樣。 孤單?他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喬治想。他們不可能感到孤單了。只有單個的人才會孤單,而且只有人才會。當屏障終於落下,人的個性殞滅時,孤獨也會消失,就像無數個雨滴匯入海洋。 他感到簡握緊了自己的手,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看哪,」她小聲說,「我能看見傑夫,他在第二個門那兒。」 離得很遠,實在無法確定,再加上眼中含淚,讓他看不清楚。但那一定是傑弗裡,喬治現在可以認出自己的兒子了,他的一隻腳已經邁上了金屬舷梯。 傑弗裡回頭向後望著。他的臉只是模糊的一團白色,從這個距離看不出臉上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對留下這一切的任何記憶。喬治甚至不知道傑弗裡是不是偶然回了一下頭,不知道在這最後時刻、他還是他們兒子的時候,他是否知道他們站在這兒看著他離開,進入那片他們永遠無法進入的天地。 大門開始關上。這時,費伊揚起頭來,低沉地哀號了一聲。它用一雙清澈而美麗的眼睛看著喬治,喬治知道,現在它失去了主人,沒人再跟他搶費伊了。 對那些剩下的人來說,道路很多,但目的地只有一個。有人說:「世界仍然美麗,我們總有一天要離開它,何必急於啟程?」 但那些把未來看得比過去更重的人則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義,不打算留下。他們聽從本性,獨自或者與朋友一道離開了。 新雅典也是如此。小島在烈火中誕生,又在烈火中選擇了死亡。那些希望離開的人離開了,但大多數人留了下來,在他們夢想的碎片中迎接終結的到來。 誰也說不清到了什麼時候。夜裡靜悄悄的,簡醒了過來,躺在那兒望著天花板投下的幽靈般光影。過了一會兒,她過去抓住喬治的手。他總是睡得很沉,但這次一下子就醒了。他們沒有說話,已經沒什麼想說的了。 簡不再害怕,甚至也不難過了。她已經超脫了情感,心如止水。但仍有一件事情要做,她知道再不做就沒有時間了。 兩人還是一言不發,喬治跟著她穿過靜靜的屋子。他們踩著工作室屋頂射進來的斑斑月光,就像那些影子一樣靜悄悄地移動著,最後走進空空的兒童房。 這裡的一切毫無變化。喬治仔仔細細畫在牆上的熒光圖案仍在發出淡淡幽光。那個曾屬詹妮弗·安妮的撥浪鼓還扔在那兒,而她的心智已經遠遁他鄉,遙不可及。 她留下了她的玩具,喬治想,但我們自己的要隨我們一起走。他記起法老王那些尊貴的孩子,五千年前他們帶著玩偶和珠子一道入土安葬,現在也要這樣。他對自己說,不會有人喜歡我們這些珠寶,我們要隨身帶走它們,與它們再不分開。 簡慢慢轉向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摟住她的腰,曾有過的愛意再度湧上心頭,很微弱,卻又十分清晰,就像遠處的大山傳來的回聲。那些該對她說的話,現在說已經太晚,他為自己的謊言而愧疚,更對往日的漠然而悔恨。 這時,簡輕輕地說了句「再見,我親愛的」,用胳膊摟緊了他。喬治來不及回答,但在這最後的一刻,他還是感到了一絲驚奇,驚奇她是如何知道這一刻已經到來。 在岩石內部的最深處,一片片鈾板開始聚攏,尋找它們從未完成過的組合。 小島也站起身來迎接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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