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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08

  烏托邦不會讓所有人一直感到滿意。物質條件一得到改善,人的眼界也就提高了,便會對從前做夢都想不到的能力和財富感到不滿。就算外部世界已盡其所能滿足人類需求,精神的探索和內心的渴求也不會停下腳步。

  儘管揚·羅德裡克斯很少感激命運的賜予,可要是他早生幾年就會更加不滿了。一個世紀前,他的膚色很可能是種極大的、甚至讓人無法承受的缺陷。今天,膚色說明不了什麼。作為一種必然反應,黑人在二十一世紀初期還會因為社會地位的變化而產生滿足感,現在也已經完全不會有了。「黑鬼」這個常見的詞不再是文明社會的禁忌,使用起來也不再讓人難堪,就跟共和黨人、衛理會教徒、保守派或自由派這些標簽一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揚的父親是個討人喜歡但又膽小無能的蘇格蘭人,在職業魔術師的行當裡混得不小的聲名。他過度消費自己國家最有名的特產,這加快了他的死亡,四十五歲便英年早逝。雖說揚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醉酒,可也說不清何時見他清醒過。

  羅德裡克斯太太還活得挺結實,在愛丁堡大學教授高等概率。這是二十一世紀典型的人口極度流動的結果——羅德裡克斯夫人皮膚炭黑,生在蘇格蘭,而他金黃頭髮的丈夫卻移居國外,在海地差不多過了一輩子。瑪婭和揚從未有過固定的家,像兩隻羽毛球一樣在雙親的父母家飛來蕩去。這種待遇很好玩,但無助於糾正他們遺傳自父親的變化無常的性格。

  揚現在二十七歲,還要再念幾年大學才會認真考慮自己的事業。他輕鬆獲得了學士學位,所學的課程提綱要是放在一百年前一定十分奇怪。他主修的是數學和物理,但副科選修了哲學和音樂欣賞。即使以這個時代的高標準看,他也算得上一流的業餘鋼琴家。

  三年中他要拿下工程物理學博士,副科為天文學。這需要做很多辛苦工作,但揚已做好充足準備迎接它。他的學校開普敦大學地處山腳下,算得上全世界地理位置最美麗的高等學府了。

  他不用擔心物質上的需求,但他仍不滿意,也不知如何改變這種狀況。瑪婭的幸福讓情況更加複雜化了——雖說他毫無嫉妒之意,但這件事剛好戳中了他自己問題的要害。

  揚還沉溺在羅曼蒂克的幻想中,這種幻想充滿苦痛,卻十分富於詩意:他認為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真愛。雖說年齡已經不輕,但他還是頭一次為一個女人而神魂顛倒,那女子以美豔的外貌聞名遐邇,性情卻十分多變。羅西塔·秦聲稱自己擁有滿人皇族血統。很多人對她俯首稱臣,這包括開普敦大學科學部的大多數教員。揚被她如花似玉的美貌所俘虜,兩個人的戀情持續了一段時間,正因為如此,它的戛然終止更讓他傷心欲絕,甚至搞不清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

  自然,他能熬過去。不少男人也經歷過類似災難卻挺了過來,並沒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甚至更達到了一種境界,敢於斷言:「我從來就沒對這種女人動過真心!」不過,這種超脫對他來說還遙不可及,只等將來再看了,而眼下的揚總覺得日子過得彆彆扭扭,總有哪裡不對勁兒。

  他的另一樁心病也不好治,它事關超主對他個人野心造成的衝擊。揚的浪漫不僅僅是感情上的,也是思想上的。征服太空成為可能後,揚也像不少年輕人一樣,夢想著有一天能夠遨遊未曾開拓的空間之海。

  一個世紀以前,人類的雙腳已經踏上通往其他星球的梯子,就在這時(這難道是巧合嗎?)通向行星的大門在他眼前砰地一聲關上了。超主基本上從未強令禁止任何形式的人類活動(戰爭行為恐怕是一個最大的例外),但外太空飛行研究事實上已經終止。超主的科學帶來的挑戰實在太大,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人類喪失了信心,轉向其他的活動領域。超主擁有無限高級的推進方式,其工作原理他們從來沒有透露過一星半點,在這種時候去研發火箭裝置,可以說毫無意義。

  幾百人曾造訪過月球,目的是在那兒建一座月球觀測站。他們像乘客一樣坐上一艘向超主借來的小飛船,還是用火箭推動的。顯然,就算主人把它毫無保留地交到好奇的地球科學家手裡,從這種原始的飛行器上也研究不出什麼東西來。

  人類依舊是自己星球上的囚徒。這星球比一個世紀以前更漂亮,也更小了。超主們廢除了戰爭、饑餓和疾病,同時他們也廢除了冒險。

  初升的月亮用淡淡的乳白色光芒塗抹著東方的天空。揚知道,超主的主基地就在那高天之上,在冥王星某個隕坑的營壘裡。補給船七十年來肯定一直在飛來飛去,只是到了揚這一代人他們才不再隱藏,讓人從地球上清晰地看到飛船從那兒啟程。借助兩百英寸口徑的望遠鏡,可以看清早晨和黃昏時分陽光照著這些大船,在月球平原投下幾英里長的陰影。超主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人類的強烈興趣,人們仔細觀察飛船的往來活動,超主的行為模式(雖然其原因有待證實)也漸次顯露。幾個小時前其中一艘船的影子消失了,揚知道,這意味著月球附近有一艘超主的飛船在太空懸停,正在進行某種必要的常規準備,然後踏上遙遠的回家之路。

  他還未親眼見過任何一條飛船的啟動過程。實際上,如果觀測條件允許,大半個地球都能見到這種場面,但揚總是不走運。當然,誰也說不清啟動在什麼時候發生,超主也從不宣傳這類事。揚決定再等上十分鐘,然後就回聚會那兒去。

  那是什麼?哦,不過是一顆劃過波江座的流星。揚松了口氣,見煙已經熄了,便又點上一支。

  這支煙抽到半截,五十萬公里之外的飛船就開始起航了。月華中央,一個小小的火花開始攀向天頂。起初這一切是那麼緩慢,幾乎無法察覺,但只過了幾秒鐘就大大加快了,升到高處時也變得更亮,隨後就一下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它再次出現,更快、更亮了。就這樣,它在盈虧之間有節奏地交替著,疾速升入天空,在星辰間畫出一道搖曳的彩色光帶。不管實際距離有多遠,光看那速度就已足夠驚人,要是知道它已遠離月球,再想想那巨大的速度和能量,誰都得頭昏眼花,自覺腦力不濟了。

  揚很清楚,他看到的不過是那種能量的次要附帶物。飛船本身是隱形的,遠遠處在上升的光線前面。就像高速噴氣機留下的尾氣一樣,超主遠遁的大船也留下自己特殊的痕跡。通常人們認為,啟動時的驟然加速讓空間扭曲,揚相信自己看到的不過是飛船航路上聚集的遙遠星光,它們剛好具備了足夠的條件折射到他的眼睛裡。這是相對論的可見證據——在巨大的引力場作用下,光發生了彎曲。

  現在,巨大的鉛筆狀光線的末端移動得更慢了,但那不過是觀察角度造成的。實際上飛船在繼續加速,它一直向外飛往星辰,因而路徑看上去似乎短了。一定有不少望遠鏡正在跟隨著它,揚知道,地球上的科學家嘗試揭開飛船驅動之謎,已經發表了幾十篇相關論文,超主們一定饒有興致地一一讀過。

  那幻影開始變弱,現在成了一條淡淡的、指向船底座的細紋,揚知道那裡有超主的老家,不過,那片空間包括了上千顆恒星,到底在哪裡誰也說不清楚,也不知離太陽系到底多遠。

  都結束了。大船不過是剛剛開始它的旅程,人眼就再也看不見什麼了。但那段閃耀軌跡的印象還在揚的腦海裡燃燒,只要他還擁有雄心和欲望,這道光亮就永遠不會暗淡下去。

  聚會結束了。所有的客人都升空而去,飛往地球的四面八方。不過,還有一些例外。

  其中之一是那個叫諾曼·道茲沃斯的詩人,這傢伙醉得不成樣子,但還算明智,在大家被迫採取必要武力之前就不省人事了,被人給胡亂扔到草坪上,指望哪只鬣狗的非禮能把他喚醒。這樣一來,接下來的什麼活動都和他沒關係了。

  喬治和簡留下沒走。這全不是喬治的主意,他本打算立刻回家。他不贊成魯珀特和簡之間的友誼,雖然並非出於通常的那種原因。喬治自認講求實際,頭腦冷靜,他覺得簡和魯珀特的共同愛好放在這個講究科學的年代不僅十分幼稚,而且也很不健康。有人對超自然的事情哪怕只抱有一絲信任態度,都會讓他感到不可思議,而這些人中竟然也包括了拉沙維拉克,讓他對超主的信任發生了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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