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瑟·克拉克 > 最後一個地球人 | 上頁 下頁


  斯托姆根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鉛筆和一個舊信封。他一邊快速畫著草圖,一邊說:「當然,你們知道,這個小型飛行器沒有明顯的推進裝置,它定期把我接到卡列倫的飛船上。它進入船體——你們無疑看過望遠鏡拍攝這個操作過程的影片。門就打開了——如果你把它叫門的話——我走進一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有一塊屏幕。平面佈局就像這樣。」

  他把草圖推給威爾士人,但那雙奇怪的眼睛看也不看,仍停留在斯托姆根的臉上,他看見這雙眼睛的深處發生了某種改變。屋裡一團死寂,但他聽到喬在自己身後猛地吸了一口氣。

  斯托姆根既迷惑又惱火地看著對方,這一看,讓他漸漸明白過來。他把信封搓成一個球,扔在了腳下。

  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那雙灰眼睛讓他如此錯愕了。對面的人是個瞎子。

  凡·瑞伯格沒有再聯絡卡列倫。大部分部門的工作——發送統計資料、摘要國際新聞等事務都在自動進行著。巴黎的律師們還在為世界憲法議案爭吵不休,但這暫時也跟他無關。要到半個月後,監理人才會索要這一議案的最終草案,如果到那時還沒完成,卡列倫無疑會採取他認為合適的措施。

  斯托姆根仍舊沒有半點消息。

  那部標為「僅限緊急」的電話響起的時候,凡·瑞伯格正在口述指令。他抓起聽筒,越聽越驚訝,隨即扔下它,沖向敞開的窗戶前。驚恐的喊叫聲由遠而近,街上的交通幾近癱瘓。

  千真萬確,卡列倫的飛船,那超主一成不變的象徵物,現在已不在天上。他四下眺望,漫天搜尋了一回也沒看見一絲蹤影。接著,突然之間,似乎天幕瞬間降下,那艘大船自北方飛來,肚皮的暗影就像一片雷雨雲,低低擦過紐約的摩天樓頂。

  這撲面而來的怪獸不禁讓凡·瑞伯格連連退縮。他也清楚超主這艘飛船有多大,但看它高懸太空是一回事,看著它像惡魔驅遣的烏雲飛過頭頂,絕對是另一回事。

  在這片局部的日蝕中,他看著飛船拖著巨大的陰影朝南飛去,最後消失。沒有聲音,連空氣中的颯颯響聲都沒有,凡·瑞伯格發現,雖然飛船飛過時顯得很近,但離他頭頂至少有一公里。接著,大樓受到聲波的撼動開始戰慄,不知哪裡的窗玻璃向內炸開,傳來清脆的聲響。

  身後的辦公室裡所有的電話都響了起來,但凡·瑞伯格沒有動。他趴在窗臺上,望著南面的天空,無限之力的降臨把他給嚇癱了。

  斯托姆根說話時,感覺自己的思維同時在兩個層面進行。一方面,他不想跟羈押他的人合作,另一方面又希望他們能幫自己揭開卡列倫的秘密。這是種危險的遊戲,讓他驚奇的是自己又有些得意。

  大部分問話都是那個威爾士盲人提出來的。看著這個頭腦敏銳的人嘗試解開一個個問題的答案,測試然後否定那些斯托姆根早就放棄了的推測,實在讓人覺得有趣。現在,威爾士人仰坐在那裡,歎了口氣。

  「我們走進死胡同了,」他氣餒地說。「我們需要更多事實,這就得行動,而不是爭論。」那雙失明的眼睛好像在注視著斯托姆根,過了一會兒他神經質地敲起了桌子。這讓斯托姆根發覺他開始變得沒有把握了。然後,他又說話了。

  「你從來沒有費心去多瞭解那些超主的情況。秘書長先生,我真有點兒奇怪。」

  「你到底想說什麼?」斯托姆根冷冷地問,掩飾著自己的興趣,「我已告訴過你,我跟卡列倫會面的那間屋子只有一個出口,直通下面的地球。」

  「如果我們設計幾種器械,」對方審慎地說,「或許可能讓我們發現點兒什麼。我不是科學家,但我們可以考慮考慮這件事。如果給你自由,你願意協助我們完成這個計劃嗎?」

  「讓我最後再說一遍,」斯托姆根憤怒地說,「明確一下我的立場。卡列倫為的是世界大同,我不會為他的敵人做任何事情。他的最終計劃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這計劃是與人為善的。」

  「有什麼真正的證據呢?」

  「他的全部行動,從他的那些飛船到來之日起。我敢說你分析來分析去,也找不出一件人類沒有受益的事情。」斯托姆根停頓了片刻,任思緒返回過去的年月,他笑了起來,「要想找個單獨的例子證明——我該怎麼說呢?——超主們的仁慈,想想他們剛來的一個月內推行的『虐待動物禁令』就行了。如果說我以前對卡列倫存有疑慮,這下也完全消除了。儘管同他做的其他事情相比,這項命令給我帶來的麻煩最多!」

  這絲毫沒有誇大其詞,斯托姆根想。整個事件非同一般,第一次表露超主對殘暴行徑的痛恨。這一點,以及他們對公正和秩序的熱情似乎是其生命中的主導情感,至少憑他們的所作所為可以這樣判斷。

  那是唯一一次卡列倫表示出憤怒來,或至少是外表上的憤怒。「你們可以隨意互相殺戮,」他的信息這樣寫道,「這是你們之間和你們自己法律上的事。但是,除卻獲取食物和出於自衛,如果你們殺戮那些與你們同處一個世界的動物,就將受到我的問責。」

  沒人確切知道這項禁令涉及的範圍有多廣,也不知道卡列倫如何執行它。但他們沒有等待太久。

  大鬥牛場內座無虛席,鬥牛士和服務生們正式出場。看來一切如常:燦爛的陽光在傳統服飾上迸發出暴烈而炫目的色彩,人群歡迎著他們寵愛的選手,如同以前一百次一樣。人群中偶爾有人抬起頭,焦慮不安地望著天空,望向馬德裡上空五十公里處那艘孤零零的銀色形體。

  鬥牛士進入自己的地盤,公牛噴著響鼻沖入競技場。騎手們驅趕著瘦骨嶙峋的馬匹迎戰敵人,馬兒卻嚇得鼻孔大張,在陽光下原地打轉。第一支投槍一閃,射向目標——與此同時,響起一種地球上從未聽到過的聲音。

  這是一萬人因疼痛發出的叫喊聲,他們受了同樣的傷——當這一萬人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然毫髮無損。但鬥牛就此結束,所有的鬥牛活動均告完結,因為消息在飛速傳播。值得一提的是,狂熱鬥牛迷們受此一驚,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去要回了自己的賭注,再就是倫敦的《每日鏡報》也來添亂,往傷口上撒了把鹽:它建議西班牙人把板球當作新的全民體育運動。

  「你可能是對的,」那個威爾士老傢伙說,「也許超主的動機是好的——按照他們的標準,因為有時候跟我們的標準相同。但他們是外來者,不請自來,把我們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摧毀了理想,還有幾代人浴血奮戰得以保護的國家主權。」

  「我來自一個小國,它也曾被迫為自由而戰,」斯托姆根反駁說,「但我支持卡列倫。你們可以騷擾他,甚至可以耽擱他,讓他不能按期實現他的目的,但到頭來什麼也改變不了。無疑你們很真誠,相信自己的事業。我可以理解你們害怕世界國家到來之日,那些小國的傳統和文化遭到毀滅。但你們錯了:墨守成規無濟於事,超主到來之前主權國家已行將就木,超主們只是加速了它的死亡。沒人能夠挽救它,也不該有人挽救它。」

  沒人答話。對面的人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威爾士人半張著嘴坐在那兒,雙眼毫無生氣,看上去就是瞎子。他邊上的人也沒有動,凝固在緊張而不自然的姿勢中。斯托姆根嚇得喘不上氣,站起身向門邊退去,這時一個聲音打破了沉默。

  「說得很好,雷吉,謝謝你。現在我們該走了。」

  斯托姆根轉過身,朝黑暗的通道望去。在與目光平齊的位置有個普普通通的小球——無疑,這是超主啟動的某種神秘力量的來源。斯托姆根隱約覺得他聽到了一種嗡嗡聲,就像懶洋洋的夏日裡一群蜜蜂發出的聲音。

  「卡列倫!謝天謝地!你到底做了什麼?」

  「別擔心,他們沒事兒。算是一種麻醉吧,但比麻醉輕多了。他們不過是比正常時間慢個幾千年。我們一走,他們連發生了什麼事兒都不知道。」

  「你要把他們留在這兒,等警察來處理嗎?」

  「不,我有更好的打算。我要讓他們走。」

  斯托姆根感到一陣奇怪的輕鬆。他朝小屋和裡面幾個僵住的房客投去一瞥,算是告別。喬單腳立在那裡,傻傻地盯著虛空。斯托姆根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伸手向口袋裡摸去。

  「謝謝你的款待,喬,」他說,「我得給你留點兒什麼做紀念。」

  他從一堆紙片裡翻找著,終於找到了他要的數字。然後,他在一塊稍微乾淨些的紙上仔細寫下:

  曼哈頓銀行:

  支付喬一百三十五美元五十美分($135.50)。

  R.斯托姆根

  他把紙條放在波蘭人身邊,卡列倫問道:「你這到底是幹什麼?」

  「我們斯托姆根家的人從不賒欠。那兩個傢伙玩牌耍賴,但喬規規矩矩,至少我沒抓到他做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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