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拉瑪相會 32.海浪

32.海浪

　　即使在震動發生的一瞬間，諾頓最先想到的還是他的飛船。

　　「『奮進』號！報告目前狀況！」他大叫。

　　「一切都很好，船長。」副船長的回答讓人安心，「我們只感到了輕微震動，不是那種破壞性的強震。但拉瑪的運行姿態有點變化，艦橋報告說旋轉了零點二度。他們還認為它的自轉速度也有輕微變化。一兩分鐘後就會有準確數據。」

　　終於開始了，諾頓告訴自己。比他預料的早得多。我們離近日點還很遠，離按照邏輯預計的變軌時間也還早，但變化卻已發生。接下來可能會發生更多意料之外的事。

　　第一次變化造成的影響已經在仿佛從天而降、奔流不息的弧狀海面上顯露出來了。海浪離他們還有大約十公里，從北岸到南岸，橫貫整個海面。在靠近陸地的地方，海浪噴吐著泡沫，形成一道白花花的高牆，但在大海深處，卻只能依稀見到一條藍線，移動得比兩側的白浪快得多。由於近岸處淺灘的遲滯作用，中央的藍線突出，兩側的白浪滯後，形成了一個弓形。大浪越向前湧，這個海浪的弓形就彎曲得越厲害。

　　「中士，」諾頓急切地說，「現在全看你的了。我們該怎麼辦？」

　　巴恩斯中士已經停下小船，正在專心觀察。她臉上不但看不出任何驚慌，反而流露出幾分躍躍欲試的神情，仿佛技藝高超的運動員正準備迎接挑戰似的。諾頓見狀，不禁松了一口氣。

　　「有探深器就好了。」她說，「如果能確定我們是在深海區，那就用不著擔心了。」

　　「那就沒問題了。我們離海岸足有四公里呢。」

　　「但願如此。不過，我想研究一下這種情況。」

　　她發動馬達，把「決心」號掉過頭來，讓它迎向逐漸接近的海浪。諾頓判斷，不到五分鐘，那個迅速推進的弧形海浪的中央部分就會和他們相遇。但他也能看出，他們沒什麼危險。不過是幾十釐米高的漣漪，雖然移動得很快，但最多只能讓小船搖晃幾下。遠遠拖在它後面的泡沫大浪才是真正的危險所在。

　　突然間，海面正中出現了一波白色浪花。波浪顯然撞上了水面之下較淺處一堵長達幾公里的暗牆。與此同時，兩側的白浪沖進深海區，就此偃旗息鼓。

　　諾頓心想，那是折浪牆。「奮進」號的推進劑貯藏箱裡也有類似裝置，只是這裡的規模要大上千倍。這片大海裡一定佈滿了這種可以快速削弱海浪力量的折浪牆。眼前只有一個重大問題：我們是不是正好騎在一堵折浪牆上？

　　巴恩斯中士搶在他前頭停下「決心」號，拋出錨。錨只下沉五米就撞到了海底。

　　「起錨！」她對船員們大叫，「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諾頓完全贊同這個決定。現在的問題是朝哪個方向走。中士全速駛向五公里外的海浪。諾頓第一次聽到了浪頭接近的咆哮聲，雖然還在遠方，但清清楚楚，確定無疑；他從沒想到竟會在拉瑪內部聽到這種聲音。接著，海浪的強度變了，其中央部分再次塌了下去，兩側卻忽地高漲起來。

　　他分析著折浪牆之間的距離，每堵折浪牆之間的距離應該是一樣的。如果他想得沒錯，前面就應該還有一堵折浪牆。如果能讓小艇停在兩堵折浪牆中間的深海區，他們就安全了。

　　巴恩斯中士關掉馬達，重新拋錨。錨沉下去三十米還沒有觸到海底。

　　「沒問題了。」她松了口氣，「但要讓馬達一直轉著，別停下。」

　　現在只剩下海岸邊還有幾道白浪，海面中央已經恢復了平靜，向他們湧來的只有斷斷續續的幾道藍色漣漪。中士將船頭對準白浪方向，一有需要就向那邊全速衝刺。

　　接著，他們前方兩公里處的海水再度翻騰起來，掀起白色巨浪，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在頭頂上方十六公里高處的浪頭上方有一道較小的激流，正雪崩般轟然傾瀉而下。這股「小」水流足以讓他們葬身海底。

　　巴恩斯中士一定是看到了夥伴臉上的表情。她壓過海浪的咆哮，大叫道：「有什麼好怕的？比這更大的浪頭我都見過！」這話其實不是真的，況且她當時駕駛的是一艘結實精良的衝浪船，而不是臨時拼湊的小筏子。「就算到了非跳海不可的那一步，也得等我下命令以後才跳。現在檢查救生衣！」

　　她真是太棒了！船長心想，如此驚險，卻顯然享受著每分每秒，像個即將走上戰場的維京戰士。她這種做法恐怕是對的——除非完全錯判了形勢。

　　海浪不斷湧起，呈弧狀向上，再彎過來。在頭頂形成的這個大拱形的浪頭或許實際上並沒那麼高，但它看上去的確龐大無比。這種大自然的力量是無法抗拒的，它將吞沒擋住它去路的一切東西。

　　緊接著，浪頭一瞬間崩塌下來，像是被突然抽掉了底座。一分鐘後，它碰到了「決心」號，船身只輕輕晃了幾下。巴恩斯中士乘勢掉頭，全速向北駛去。

　　「謝謝，露比。這一手太漂亮了。大浪再打來之前，我們能到家嗎？」

　　「可能不行，再過二十分鐘，浪頭又會打過來。不過到那時它已經沒什麼威力了，我們甚至可能察覺不到。」

　　海浪已經過去，他們終於可以放鬆心情享受這趟旅程了。但要徹底放鬆，還是得等到上岸之後。浪潮過後，海面上仍然不斷地卷起陣陣旋渦，水裡那股非常特別的酸味也被帶了上來。吉米形容得很貼切，那股味道就像「碾爛了的螞蟻」。氣味太難聞了，本該把人熏得暈船才對，卻並沒有發生這種事。或許是因為它太過怪異，人類的生理機制無法做出適當反應吧。

　　一分鐘後，浪頭前鋒撞上了下一堵折浪牆，浪頭漲上來，向天際奔騰而去。這一次大家是從波浪的背面觀看，覺得不過爾爾。想起剛才的恐懼，航海者們多少有些羞愧。到了這時，他們已經開始有點覺得自己是柱面海的主人了。

　　正因為這樣，接踵而來的事件顯得更加出人意料，令人震驚。不到一百米之外，一個像緩緩轉動的大輪子似的東西浮出海面，露出濕漉漉的、閃閃發亮的金屬輻條。這些輻條在拉瑪的強光下轉動了一陣子，這才嘩的一聲重新沉入水中。這一幕就像一隻長著管狀足肢的巨大海星躍出海面一般。

　　乍看之下，他們完全無法分辨那是動物還是機器。接下來，它卻翻過身來，半截身子泡在水裡，在大浪之後的餘波中上下顛簸。

　　這時，他們才看清楚它有九條足肢，這些足肢顯然都有關節，從中心圓盤處呈輻射狀向外伸出，其中兩條足肢的外側關節折斷了，其他足肢的末端則是一團複雜的足器。吉米不由得想起了他見過的「螃蟹」。這兩種東西同屬一個進化系列，或者是同一個設計思路。

　　圓盤中間是個小小的塔狀物，塔上有三隻大眼睛，兩隻閉著，一隻睜著。儘管睜著一隻眼，眼神卻黯淡無光，毫無焦點。沒有人懷疑，這是一隻垂死的怪物，被剛才的海底暗潮拋上了海面。

　　過了一會兒，他們發現這怪物並非孤零零的一個，還有兩隻像大號龍蝦的小海獸在前者周圍遊動，不斷撕咬著那怪物。怪物的爪子看起來有抵禦攻擊者的能力，卻完全沒有抵抗。

　　吉米又想起那只毀滅「蜻蜓」號的螃蟹。他看著這場只有單方面進攻的衝突，一邊試圖驗證自己的印象。

　　「船長，你看見了嗎？它們並沒有吃它。它們連嘴巴都沒有，只是想把它扯成碎片。就跟當初的『蜻蜓』號一樣。」他悄聲說。

　　「沒錯。它們在肢解它，就像……就像在拆卸一台廢舊機器。」諾頓皺起鼻子，「只不過廢舊機器不會發出那種怪味。」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天哪！要是它們把腦筋動到我們身上怎麼辦？露比，快點把我們送上岸！」

　　「決心」號完全不考慮電池壽命，以最高速度向前猛衝。在他們背後，大海星（他們實在想不出更貼切的名字）的九條足肢被撕扯得越來越小。沒過多久，那具古怪的殘骸便慢慢消失，沉入了大海。

　　沒有任何東西追趕他們，但直到將「決心」號拖上岸，懷著謝天謝地的心情重回陸地以後，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諾頓船長回頭望望那片原本就神秘莫測、現在更變得陰森恐怖的水域，斷然下令，不准任何人到海上航行。那裡有太多奧秘，也有太多的危險……

　　他回頭注視紐約的塔樓和圍牆，以及它後面那片大陸上高聳的黑色懸崖。它們再也不會受到好奇的人類的打擾了。

　　他再也不敢膽大妄為，觸犯拉瑪的神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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