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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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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我每隔十分鐘會呼叫你們一次。通訊器保持暢通,調高音量。這是衛生部的主意——他們不想讓你們也睡著了。」 銅管樂器的雄渾高音席捲了月球表面,然後掠過地球,飛向太陽系深處。埃克托·柏遼茲做夢也不會想到,在他改編《拉科奇進行曲》的兩百年後,這首盪氣迴腸的樂曲會響徹另一方天地,為掙扎求存的人們帶去希望和力量。 樂曲在船艙中迴響,帕特看著麥肯齊博士,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 「應該是首老歌了。」他說,「但還挺管用。」 他的血液在血管裡激蕩,他的雙腳伴著節奏打起了拍子。在浩瀚的宇宙中,在月球的天空上,傳來了行軍的整齊腳步聲,傳來了戰場的萬馬奔騰聲,傳來了召喚各民族向命運挑戰的嘹亮軍號聲。所有這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消失了,對世界而言,這是一樁好事。但它們也留下了許多高尚且美好的東西——比如說,英雄氣概,還有自我犧牲的精神。它們會給人們一種信念,身體雖有極限,但生命必將永存。 在污濁的空氣中,帕特·哈裡斯的肺仍在艱難地工作著。為了熬過接下來這漫長的一個小時,他確實需要往昔歲月中蘊含的如火激情。 在擁擠雜亂的一號滑塵艇上,總工程師勞倫斯也聽到了同樣的樂曲,生髮出同樣的感想。他這支小小的艦隊真的就要投入戰鬥了,他們面對的是人類永恆的對手。人類在星空中漫遊,從一顆行星到另一顆行星,從一個恒星系到另一個恒星系,宇宙總是以或熟悉或陌生的方式向人類發出挑戰。即便是在地球上,經歷了億萬年的時光,還是會有諸多陷阱正在等待著他們,更別提月球了,這裡的人類僅僅延續了一代,死神還在無數個角落中徘徊。無論此次渴海行動是否成功,勞倫斯心裡都很清楚——到了明天,新的挑戰還將接踵而至。 每艘滑塵艇都拖著一隻滑塵橇,上面的設備堆得高高的,看上去異常沉重——實際上並非如此,大部分「設備」都是些空圓桶,是用來支撐工作平臺的。所有並非完全必要的東西都留在了後面。一號滑塵艇剛卸完貨,勞倫斯就命令它返回空港運送下一批。這樣,事故現場與基地之間便建立起了一種快速運輸機制,如果急需某樣東西,就不必等到一個小時以後了。當然,這只是一種樂觀的設想。等他趕到「西靈」號附近時,可能會發現根本就不必這麼著急了。 隨著空港建築群迅速沉入海平面以下,勞倫斯開始和同僚們仔細檢查救援方案。他本想在出發之前進行一次全方位演習,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了,只好放棄。第一次倒計時將是最重要的事情。 「瓊斯、西科斯基、科爾曼、松井——我們抵達標記物附近後,你們負責卸下圓桶,並要按照預定的方案把它們排布在海面上。這項工作一做完,布魯斯和霍奇斯就要安裝框架。一定要小心操作,把所有工具都系在身上,任何螺栓和螺帽都不要弄丟。如果你們不小心掉進海裡,不要驚慌,你們不會沉下去的。這一點我可以擔保。 「西科斯基、瓊斯——框架搭完以後,你們倆幫忙鋪設平臺表面。科爾曼、松井——只要有足夠的工作空間,你們就開始安裝氧氣管道。格林伍德、雷納爾蒂——你們負責鑽孔……」 勞倫斯明白,如果不能將每步工序落實到人,按部就班,那麼,在如此狹小的空間中開展工作,必然會亂成一鍋粥,這才是最危險的。任何一個不起眼的小紕漏都有可能讓所有努力付之東流。勞倫斯一直擔心,離開空港時,會不會忘了帶某些重要的工具。要是在連接最後一條管道時,二十二名男女乘客即將獲救的一瞬間,唯一一把扳手卻掉進了渴海——不行,這樣的噩夢絕對不可以發生…… 在天塹山脈,莫裡斯·斯潘塞一邊用望遠鏡觀測現場,一邊監聽著渴海上的無線電波。每隔十分鐘,勞倫斯就會呼叫一次「西靈」號,而每一次回復的停頓時間都會比上一次長。不過哈裡斯和麥肯齊仍然保持著清醒,他們的意志依然堅強,或許是因為受到了那首樂曲的鼓舞。 「這些心理學DJ放的是什麼音樂?」斯潘塞問。在控制艙的另一端,通訊官將音量調大——女武神立即躍馬踏上了天塹山脈的頂峰。 「難以置信。」安森船長嘟囔著,「他們就不能放點19世紀以後的音樂嗎?」 「他們放了。」朱爾斯·布拉克斯一邊調整攝像機,一邊更正道,「剛剛播放的就是哈恰圖良的《馬刀舞曲》,一百年前的作品。」 「一號滑塵艇又該呼叫了。」通訊官說。控制室裡立刻安靜下來。 話音剛落,他們就收到了滑塵艇的信號。救援船隊已經很近了,「奧利佳」號可以直接監聽信號,不需要拉格朗日二號中繼站的中轉了。 「勞倫斯呼叫『西靈』號。十分鐘後我們便會抵達你們上方。你們還好嗎?」 又是一陣令人揪心的停頓,差不多持續了五秒鐘。然後是—— 「我是『西靈』號,一切正常。」 僅此一句。看來帕特·哈裡斯不想消耗更多的精力。 「十分鐘。」斯潘塞說,「我們應該能看到他們了。屏幕上有顯示嗎?」 「還沒有。」朱爾斯回答。他把焦距拉遠,讓鏡頭慢慢掃過弧形的海平面。除了漆黑的宇宙背景,視野中一無所有。 這就是月球,朱爾斯心想,最讓攝像師頭疼的地方。整個世界非黑即白,沒有細緻柔和的色調,再加上永恆不變的群星背景——當然,這只是美學方面的麻煩,不是什麼技術問題。 人們總想看到月球天空中的星辰,因為即便是白天,它們也在那兒。但實際上,在白天,人眼是很難看到星星的,因為光線太強,瞳孔收縮,對光的敏感度降低,於是人們只能看到黑色的宇宙背景。如果想看星星,就要用濾光鏡濾掉其他光線,這樣你的瞳孔會慢慢放大,星星便會一顆接一顆地出現,直到佔據整片天空。但只要你移開視線——它們就會「唰」地消失。在大白天,人眼要麼看星星,要麼看風景——二者不可得兼。 但攝像機可以——只要你願意的話。有些節目的導演尤其喜歡,但也有人認為這純屬對現實的歪曲。這麼做究竟好不好?目前還沒有定論。朱爾斯屬後者,除非導播有要求,他一般是不會把星星也拍進鏡頭的。 每次拍攝,他都會給地球一個不一樣的角度。新聞網已經播出了一些精彩畫面——山巒的概貌、掃過渴海的慢鏡頭、孤獨的標記物突兀在塵埃之中的特寫。也許再過個把小時,他的攝像機就會變成幾十億人的眼睛。只要不出現重大失誤,本次報道必將成為年度最佳新聞。 他把手伸進口袋裡摩挲著護身符。朱爾斯·布拉克斯是電影和電視技工協會的會員,他總是帶著一件護身符,要是誰敢嘲笑他,他會非常不高興。但他也很難解釋,為什麼在新聞成功播出以前,他從不把這小東西拿出來。 「他們來啦!」斯潘塞大聲喊道,從聲音裡就能聽出他的緊張。他放下望遠鏡,看了眼攝像機鏡頭,「你太偏右了!」 朱爾斯正在移動鏡頭。在監視器屏幕上,平靜光滑的海平面終於被打破了,兩顆微小的亮點出現在海天之間的完美弧線上。滑塵艇終於出現在月球的表面。 即便使用最長的焦距,兩艘滑塵艇還是那麼小、那麼遙遠。這正是朱爾斯想要的視覺效果,他想營造一種孤立無援、空曠寂寥的意境。他掃了一眼飛船的主顯示器,上面播放的正是星際新聞台的節目。耶!正好是他拍攝的畫面。 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台筆記本大小的設備,把它放到攝像機上,打開蓋子,讓它形成一個直角——上面立刻出現了彩色的畫面,還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您現在收看的是星際新聞台的特別節目,頻道107——我們正在帶您前往月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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