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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你還有沒有族人……」帕特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措辭,「依然生活在比較原始的狀況下?我聽說有些地方還很原始,比如在亞洲。」

  「古老的部落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變化日新月異,尤其是加入聯合國的非洲國家開始威脅到澳大利亞的時候。我必須說一句,這很不公平——我首先是一名澳大利亞人,其次才是土著人。而我的白人同胞都很蠢,我對此無能為力。正因為他們的愚蠢,把我們全體的智商都拉低了!就在上個世紀,還有很多白人認為我們是石器時代的野蠻人,說我們技術低下,實際上——他們錯了。」

  在帕特看來,在月球的海面以下討論遙遠時空以外的生活,沒什麼不合適的。他和麥肯齊必須談點什麼解解悶兒,才能消除睡意,並照顧好二十個不省人事的同伴。他們至少還要堅持五個小時,閒聊可以消磨時間。

  「博士,既然你們不是處於石器時代——只是做個假設,其實我的看法和你一致——白人為什麼還會那麼想?」

  「純粹是出於無知,再加上先入為主的偏見。這種偏見很容易形成,比如一個人不會數數、不會寫字、說不好英語,他們就認為這人一定是智力低下。拿我家來說吧,有一個例子就很能說明問題。我的祖父——第一個叫麥肯齊的人——他活到了2000年,但他數數從沒超過10。他對月全食的描述是——『耶穌基督收去了煤油燈,他們一起完蛋了。』

  「而現在,我能列出月球軌道的微分方程,但是我不認為我比祖父更聰明。要是我們交換一下出生時間,或許他會是更好的物理學家。我們的機遇不對等——僅此而已。我祖父沒有機會學數學,我也沒有在沙漠中撐起全家人的生活——養家糊口才是真正的技術活兒。」

  「也許是吧。」帕特若有所思,「現在,我們需要的就是你祖父的生存技巧。在沙漠中生存下來——這正是我們面臨的難題。」

  「你可以這麼想。儘管我們用不上火把和回旋鏢,但我們或許能用上一些魔法——可惜我對魔法一竅不通,而且我懷疑,從前部落的眾神會不會把神力從阿納姆地傳送過來。」

  「你那些族人的生活方式都消失了,你有沒有感到遺憾?」帕特問。

  「怎麼可能?我對此幾乎一無所知。我出生在布裡斯班,在我學會使用計算機以前,我還沒見過『庫裡波裡』……」

  「庫裡什麼?」

  「一種古代部落的宗教舞蹈——其實有一半人參加是為了拿到人類文化學學位。什麼『簡樸的生活』啊、『高貴的野性』啊,我看不出有什麼浪漫的。我的祖先很優秀,我以他們為榮,但地理上的缺陷把他們逼進了死胡同。光是生存就讓他們耗盡了全力,他們已經沒有餘力去創造什麼『文明』了。看得長遠點兒,你會發現白人的到來其實是件好事——儘管他們為了搶佔我們的土地,喪盡天良地在賣給我們的麵粉裡摻毒。」

  「他們能做出這種事?」

  「當然。你很吃驚嗎?這比納粹的貝爾森集中營還早一百多年呢。」

  帕特沉思了好幾分鐘。然後他看了看手錶,表情頓時輕鬆不少,他說:「又該向基地彙報了。我們先快速查看一下乘客的狀況吧。」

  §二十

  勞倫斯明白,簡易房應不應該配備額外的設備,好讓工人們住得舒服點,這種問題已經無關緊要了。當務之急是要把氧氣儘快輸進「西靈」號。工程師和技術人員們穿著宇航服揮汗如雨。他們的加班時間不會持續很久,如果五六個小時內不能完工,他們就可以轉身回家,把「西靈」號永遠留在這個沉默的世界裡了。

  在羅裡斯空港的設備車間裡,各種看似一時興起的奇跡一個接一個成真。他們打造了一整套空氣調節設備,包括液氧罐、濕氣和二氧化碳吸收器、溫度與壓力調節器,它們可以由滑塵艇分批運到現場再進行組裝;克拉維斯太空城的地質物理研究中心利用穿梭機空運過來一台小型鑽機;一條特別設計的氧氣管道也已成型,但他們要保證對接工作一次成功,因為沒有時間再做任何修改了。

  勞倫斯心裡清楚,他沒有必要催促自己的手下。他只是站在幕後,一邊看著設備被運出倉庫和車間,裝上滑塵艇,一邊思考著任何可能出現的問題。還需要哪些工具?備用零件夠不夠?工作平臺是不是應該最後一個裝上滑塵艇,好讓它最先被卸下來?在連接排氣管道前先把氧氣輸進「西靈」號,這樣是否安全?這些問題,還有其他上百個細節——有些很瑣碎,有些卻很重要——自他腦海中逐一濾過。他還呼叫了帕特好幾次,向他詢問一些技術細節,比如船艙內部的壓力和溫度、減壓閥是否已經打開(回答是沒有,大概是被塵埃灌滿了)、船頂上最佳的鑽孔位置是哪裡等等。帕特每回答一個問題,語速就會減慢一分,聲音也會變小一點兒。

  很多記者都想聯繫上勞倫斯,但他毅然拒絕了所有的採訪要求。羅裡斯空港裡已經擠滿了各路記者,地月之間的通信與視頻線路異常繁忙。他已經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聲明,介紹了當前的形勢和他的方案計劃,其他事項就看行政官員們的手段了——他們的職責就是讓他遠離外界的騷擾,全心全意專注於手頭的工作,這一點他已經對旅遊事業管理局局長說得很清楚了。戴維斯還沒對他說上兩句,也被他掛了電話。

  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甚至來不及看一眼電視上有關他的報道,但他還是聽說了,性情乖僻的勞森博士已經名聲大噪。他相信這是那位星際新聞台主播的功勞,當時他把天文學家送到了他們手中,那傢伙應該會非常滿意了。

  實際上那傢伙一點兒也不滿意。在高高的天塹山脈上——這個名字實在是太名不副實了——莫裡斯·斯潘塞感覺自己的處境越來越不妙了,而這種結果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他花了十萬美元,租下「奧利佳」號佔據了有力位置——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將與一場好戲失之交臂。

  在滑塵艇趕到之前,一切便將結束了。那些扣人心弦、能將數十億觀眾留在電視屏幕前的營救場面再也不會出現了。人們想看的是二十二個男男女女怎樣從死亡線上被搶救回來,沒有人會願意目睹挖掘屍體的情景。

  這是莫裡斯站在新聞評論員的角度做出的冷靜分析,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同樣快樂不起來。他坐在山頭上,心情十分沉重,僅僅五公里開外,死神即將降臨,但他卻什麼都做不了。那些人正在飽受窒息的煎熬,他每吸一口氣都深感羞恥。他不止一次問自己,「奧利佳」號能不能做些什麼(當然,他也考慮到了這麼做的新聞價值)?但他明白,「奧利佳」號只能當一個觀眾,無情的渴海抹殺了一切援助的可能。

  他以前也曾報道過災難事件,但這一次,他感覺自己儼然就是一個盜墓賊。

  「西靈」號上異常平靜——平靜得不強打精神就會睡著。帕特心想,要是他能和大家一同睡去,再做幾場好夢,那豈不美哉?他羡慕他們——有時甚至是嫉妒。他吸了幾口愈加稀少的氧氣,終於又可以面對現實,面對眼前的危險境地了。

  如果只有獨自一人,無論如何也無法保持清醒,更別說照顧那二十個失去意識的人了。每當他們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就讓他們吸幾口氧氣。他和麥肯齊相互監督,好幾次將對方從睡夢的邊緣拉了回來。要是氧氣充足,他們還可以輕鬆一些,但這唯一一瓶氧氣正在迅速消耗。艙外的氧氣主罐裡還有好幾公斤液氧,但他們就是觸不可及,一想到這一點,不免會令人發狂。本來,自動供氣系統會將液氧注入蒸發器,氧氣會徐徐散入船艙,但艙內的空氣已經被污染,再多的氧氣也無法支持呼吸。

  時間過得真慢,帕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很難想像,自他和麥肯齊兩個留下守護昏睡的同伴以來,時間僅僅過了四個小時,按他的感覺,好像已經過了很多天。他們輕聲交談,每隔十五分鐘呼叫一次羅裡斯空港,檢查乘客們的脈搏和呼吸頻率,還要節約地分配氧氣。

  但這一切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在無線電中,終於傳來了另一個世界的消息——他們甚至不相信自己還能見到那個世界了——那是他們盼望已久的消息。

  「我們已經上路了。」總工程師勞倫斯的聲音疲憊但卻堅定,「你們只要再堅持一個小時——我們就會趕到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很累。」帕特慢慢地說著,「但我們撐得住。」

  「乘客們呢?」

  「一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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