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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沒有了。」他的語氣中透出些許倦意,「我每隔十五分鐘會同你們聯繫一次。通話完畢。」

  他慢慢站起身——二氧化碳中毒的症狀,還有心理上的壓力一起重重地壓了上來——他對麥肯齊說:「好了,博士,請幫我把宇航服拿出來吧。」

  「對呀,真不好意思,我把船上還有宇航服的事全忘了。」

  「而我擔心有些乘客會時刻惦記著宇航服。他們上船經過氣密艙時一定都見到了。這說明你還是會忽視掉某些明顯的東西。」

  他們只用了五分鐘,就把呼吸罐和二十四小時供氧裝置從宇航服上拆了下來。這套呼吸設備可以快速釋放氧氣,以便用來人工呼吸。帕特剛上「西靈」號時,就稱讚船上的設備技術高超、製作精巧、設計上富有遠見。當然也有些設備華而不實,還需要做些改進——但那僅僅是少數而已。

  現在,遊輪上只有兩個人還能保持清醒,他們四目相對,中間隔著一隻灰色的金屬圓桶——這東西能延續他們的生命。二人的肺部都在隱隱作痛,但他們還是異口同聲地說:「您先請。」

  氣氛有些怪異,他們乾笑了一下,然後帕特說:「那就我不客氣了。」說著,他將面罩戴在臉上。

  仿佛炎炎夏日裡一縷涼爽的海風,又如吹自山間林海的一陣清新空氣——他慢慢地深吸了四口氧氣,儘量將肺中的二氧化碳排出淨盡。然後,他把呼吸器遞給麥肯齊,就像遞給他一支和平煙斗 。

  這四口氧氣令他精神煥發,驅走了他腦中越積越多的倦意。也許這有幾分心理暗示的原因——這麼幾口氧氣真的會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嗎?不管怎樣,他感覺自己好像換了個人。現在他可以面對五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的等待了。

  十分鐘以後,他的信心更足了。似乎每位乘客的呼吸都很正常——非常緩慢,但很穩定。他讓每人都吸了幾秒鐘氧氣,然後再次呼叫基地。

  「我是『西靈』號。」他說,「哈裡斯船長向基地報告。我和麥肯齊博士的感覺都不錯,乘客們也沒有異常表現。我會讓通訊一直處於接收狀態,半個小時以後再報告。」

  「收到。不過請等一下——有幾家媒體的記者想和你通話。」

  「抱歉。」帕特回答,「所有情況我都對你們講過了,我還要照顧二十位不省人事的乘客。通話完畢。」

  當然,這只是一個並不特別有力的藉口,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拒絕。他心裡突然升起了一陣莫名的敵意——幹什麼呀?就不能讓我們安安靜靜地等死嗎?如果他知道,僅僅五公里之外就有一台攝像機的話,他的反應可能會更激烈。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船長。」麥肯齊博士耐心地說。

  「什麼問題?哦——那個。不,不是全憑運氣。我和準將都認為你應該留下。你是個科學家,第一個發現船艙裡可能會過熱,還能聽從我們的請求,一直守口如瓶。」

  「我只是不想辜負你們的期望。我確實感覺比幾個小時以前清醒多了,一定是因為剛剛吸了氧。當前最大的問題是——氧氣能用多久?」

  「只有我們兩個的話,十二個小時——足夠救援趕到了。不過,要是其他人出現窒息的跡象,我們還得把氧氣分給他們。這種情況恐怕很快就會發生。」

  他們盤腿坐在駕駛位旁邊的地板上,氧氣瓶放在二人中間。每隔幾分鐘,他們會輪流吸一下氧氣——一次只吸兩口。真沒想到,帕特心中自言自語,電視上那些太空歌劇裡最俗套的劇情居然被我趕上了。但在現實中,這種事情一再發生就不好玩了——尤其是在你親身經歷的時候。

  如果讓那二十個人聽天由命,帕特和麥肯齊肯定能倖存下來——至少也能活一個。但要保住這二十個人,他們兩個隨時可能會犧牲。

  這時,理智和良心會殊死相搏。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當然也絕非太空時代的專利,它和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過去便發生過無數次。一群人陷入絕境,缺衣少食,忍饑挨餓,直面死亡,現在他們缺少的是氧氣,但本質上都一樣。

  在那種情況下,一般會無人生還。除非,有一小部分人剝奪了別人的生存機會,但他們將在良心的譴責中度過餘生。喬治·波拉德,「埃塞克斯」號捕鯨船的船長,當他走在楠塔基特大街上時,他的靈魂會承受著怎樣的拷問呢?這是一個流傳了兩百多年的故事,帕特對此知之甚少,他周圍的繁忙世界每天都在製造新的傳說,地球往事對他來說已是無關緊要。好在他已經做出了選擇,而且他知道,麥肯齊和他是一樣的想法。他們不會為了最後一口氧氣而拼個你死我活,但如果真要拼命的話……

  「你笑什麼?」麥肯齊問。

  帕特安下心來,這個魁梧強壯的澳大利亞科學家總會給人一種好感。漢斯廷也能讓他產生這種感覺,不過麥肯齊比準將要年輕得多。有些人確實值得信賴,你會打心眼裡相信他們不會讓你失望。麥肯齊就是這樣的人。

  「你真想知道?」他放下氧氣面罩,「我剛才在想,要是你打算獨佔這瓶氧氣,我肯定沒法阻止你。」

  麥肯齊有些驚訝,隨即笑了起來。

  「你們這些『月球人』總是很在意身體上的差距。」他說。

  「我倒沒這麼想過。」帕特說,「畢竟大腦比肌肉重要得多,誰叫月球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呢?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不過,你怎麼知道我是月球人的?」

  「這個嘛,首先是你的體形。你們月球人身材苗條,個子很高。還有就是膚色——在紫外燈照射下,你們的膚色與在自然陽光下時有所不同。」

  「而你們會被曬成深棕色,」帕特笑道,「夜間航行時都看不見你們。順便問一句,你為什麼叫麥肯齊這個名字?」

  帕特並不知道地球上各大種族間的關係還很緊張,所以他提問時絲毫沒有感覺尷尬——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會讓人感覺尷尬。

  「我祖父受洗時,一位牧師為他取了這個名字。我懷疑是和家族史有關。據我所知,我們一家是血統純正的老土。」

  「老土?」

  「土著居民。我們一直居住在澳大利亞,後來白人來了,然後就發生了一系列讓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帕特不太瞭解地球歷史。和絕大多數月球居民一樣,他認為在1967年11月8日以前,歷史上沒有什麼大事發生——除了盛大的十月革命十五周年慶典。

  「難道是戰爭?」

  「幾乎不能稱之為戰爭。我們只有長矛和回旋鏢——而他們有槍有炮,還有結核桿菌和性病,那玩意兒殺人的效率更高,我們花了一百五十年才消滅瘟疫。這還只是上個世紀的事——到了1940年,我們的人口才開始增長,到現在,大概有十萬人——和我們的祖先來到那片土地時差不多。」

  講述這段歷史時,麥肯齊的語氣異乎尋常地超脫,幾乎不帶半點個人感情。但帕特相信,還是不要再提他那些在地球上做盡壞事的祖先比較好。

  「請原諒,我對地球瞭解不多。」他說,「我從沒去過地球,也不打算去——我適應不了那兒的重力。不過,我好幾次都在望遠鏡裡看到了澳大利亞。我對那片土地的感情很特殊——我的父母就是從伍默拉起飛來月球的。」

  「那是我祖先取的名字。『伍默拉』的原意是一種標槍投擲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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