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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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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圖像上應該能看出點兒名堂。我發現有些地方相當清楚,有些地方卻模模糊糊——肯定是有什麼原因。要是能搞清楚就好了。」 湯姆·勞森強打精神。他那脆弱的自信心像蛋殼一樣被意想不到的挫折擊碎了。他感覺很累,過去兩天裡,他就沒怎麼睡過覺,中繼站……貨運飛船……月球……滑塵艇……折騰到最後,他卻被自己的理論打敗了。 「有十多種解釋。」他沒精打采地說,「這些塵埃看上去都一樣,但不同的地方,熱傳導率很可能會不盡相同;如果有些地方深淺不一樣——也會對熱量傳遞產生影響。」 勞倫斯還在看著屏幕,試圖將圖像與周圍的景致聯繫起來。 「等等,」他說,「我想你說得有道理。」他呼叫駕駛員,「這周圍的塵埃有多深?」 「天知道。沒有人仔細測量過。但這裡應該比較淺——我們離北部海岸不遠了,有時螺旋槳甚至會擦到暗礁。」 「真有這麼淺?好吧,我找到答案了。如果我們下方不遠處就有礁石,熱成像肯定會受到影響。要是把礁石清除掉,圖像可能就沒這麼複雜了。這種現象是區域性的,應該是跟海底的地形有關。」 「有道理。」湯姆稍微振作了一些,「假如『西靈』號真的沉沒了,那一定是在比較深的地方。你確定這裡很淺嗎?」 「現在就可以測量一下。一號滑塵艇上有根二十米長的探測杆。」 僅僅一根探測杆就解決了問題。勞倫斯把探測杆插進塵埃,不到兩米就碰到了障礙物。 「我們有幾個備用螺旋槳?」他若有所思地問。 「四個——其中兩個是完整的。」駕駛員回答,「不過觸礁時,損壞的往往只是開口銷,而不是螺旋槳。槳葉是用橡膠造的,一般只會彎曲變形。去年我只弄壞了三個。『西靈』號前不久倒是損壞了一個,當時帕特·哈裡斯只好走出遊輪更換螺旋槳,讓遊客看了不少笑話。」 「好——繼續前進,去前面的峽谷。我相信遊輪是在那邊沉沒的,所以那裡要深得多。如果是這樣,監視器上的圖像很快就會變得清晰了。」 湯姆盯著屏幕上的光影變化,心裡卻沒抱多少希望。滑塵艇移動得很慢,給了他一些時間分析圖像並理清思路。開出兩公里之後,他發現勞倫斯的看法非常正確。 雜亂無章的光斑消失了,冷熱相間的光影圖像逐漸合併在一起。隨著溫差的消失,屏幕上的色調統一成一片灰色。毫無疑問,他們腳下的渴海正在迅速地變深。 設備可以正常工作了,卻沒能讓湯姆感到欣慰,反倒出現了反效果。這次他心裡想的是,他們現在正漂浮在渴海的深溝暗壑之上,支撐他們的是最不穩定、危險至極的塵埃。下面的溝壑可能會直達神秘的月心,滑塵艇隨時都有可能被吞沒,落得和「西靈」號一樣的下場。 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走鋼絲,腳下就是萬丈深淵;又像是在走一條羊腸小道上,四下都是張著大嘴的流沙坑。他長這麼大,一直都缺少自信,唯獨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裡才能找到安全感和認同感——但談到人際關係就完全是兩碼事了。如今,周圍的險境又激起了他內心的恐懼,他希望能找到一塊穩固的地方——可以讓他緊緊抱住,遠離危險。 還有三公里,群山近在眼前——巍峨、宏偉、亙古長存,深深地紮根於月球大地之上。他望著太陽之下如神殿般生輝的山峰,感覺自己就像是太平洋上的漂流者,無助地抱著一塊隨波逐流的木板,望著前方的小島,卻又無法靠近。 他由衷地希望勞倫斯能帶他離開這片恐怖莫測的塵埃之海,讓他站到堅實的陸地上去。「到山上去!」他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語,「到山上去!」 在宇航服裡沒有私人空間——尤其是無線電開著的時候。在五十米外,勞倫斯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也明白了他心中的恐懼。 只懂機器卻不懂人的傢伙是當不了總工程師的。我考慮過帶他來的風險,勞倫斯心想,但考慮得似乎不夠充分。我可不能坐視不管,在他心裡的定時炸彈爆炸之前,我必須拆掉引線。 湯姆沒有注意到另一艘滑塵艇靠了過來,他陷在自己的噩夢之中無法自拔。突然間,他猛地晃了一下,額頭撞上了頭盔。他痛得連眼淚都流了下來,眼前一片模糊。他很生氣——但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陣輕鬆——他看到了勞倫斯那雙堅毅的眼睛,聽到了回蕩在宇航服頭盔裡的聲音。 「別再犯暈了!」總工程師喝道,「你可別吐在我們的宇航服裡,清洗費要五百美元呢——就算洗乾淨了,想想都覺得噁心。」 「我沒有犯暈……」湯姆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明白,勞倫斯知道他在想什麼,沒有讓自己出更大的醜,就應該心存感激了。總工程師用堅定而溫和的語氣繼續說道:「別人聽不到我們在說什麼,湯姆——這是宇航服的內部線路。聽我說,別發瘋。我對你很瞭解,我知道你經歷了很多坎坷。但你很聰明——太他媽聰明了——所以別動不動就把你的童年陰影晾出來。告訴你吧,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童年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愉快——但現在不是憶苦思甜的時候。有二十二條人命正攥在你的手裡。再過五分鐘,我們的工作就會有眉目。現在,我要你兩眼牢牢盯住屏幕,別的事用不著你管。我還會帶你平平安安地離開這兒——這一點不用你操心。」 勞倫斯拍了拍他的宇航服——這一次,動作很溫柔——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這位年輕科學家繃得緊緊的面龐。過了一會兒,勞森的表情才漸漸鬆弛下來,他也松了一口氣。 天文學家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但心裡肯定是七上八下。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呢?勞倫斯很想知道。也許是在想,雖然他在孤兒院裡長大,往事不堪回首,但他仍然是人類的一分子;或者是在想,在這世界的某處,還有個人正在關心他,能融化掉封凍住他內心的堅冰…… 事情的進展真是充滿了戲劇性。在波平如鏡的海面上,在天塹山脈與初升的太陽之間,兩艘滑塵艇並肩而行,就像兩艘輪船漂浮在死氣沉沉的大海上。兩位駕駛員對剛才的談話一無所知,儘管他們覺察到氣氛有些不對頭。如果有人從遠處窺視,他們一定不知道,一場災難已經被無聲無息地化解了,命運的天平正在悄悄地逆轉,而身處其中的二人永遠不會再提及此事。 事實上,他們已經察覺到了另一件事,幾乎是在同時,他們的注意力就被吸引過去了。 就在二人專心對話的時候,他們苦苦尋覓的東西終於出現在了紅外線探測器的屏幕上。 當帕特和蘇珊清點完貨物走出氣密艙時,乘客們的思緒還停留在遙遠的復辟時期的英格蘭。牛頓爵士簡明扼要地講完了物理課,接下來的情節不出所料,妮兒·金小姐給他上了一堂頗為漫長的人體解剖學課。聽眾完全沉浸在故事當中,巴雷特的英國口音更是起到了添油加醋的作用。 「『確實,艾薩克爵士,您真是一個學識淵博的人。然而,我認為,一個女人也可以教給你許多東西。』 「『你能教我什麼,我的美人兒?』 「金小姐羞紅了臉。 「『恐怕,』她歎了口氣,『你把生命都獻給了精神層面的東西,艾薩克爵士。但您忘了,人的身體也是大有學問的。』 「『叫我艾克。』這位智者大聲說道,並用笨拙的手指用力拉扯她上衣的扣子。 「『不要在這裡——這裡是宮廷!』妮兒抗議道,半推半就地推開他,『國王就要回宮了!』 「『別自己嚇自己了,我的美人兒。查爾斯國王正與那個馬屁精作家佩皮斯飲酒作樂呢。他今晚不會回來……』」 要是能活著出去,帕特心想,我們一定要給火星上那位十七歲的女大學生寫封感謝信——據說她是這部荒誕佳作的作者。她的作品讓大家都很開心,對我們來說,這就夠了。 不,有一個人肯定不像大家這麼開心。他發現莫莉小姐正在看著他,便一下子不自在起來。想到自己畢竟還是一船之長,他只好轉過臉去,努力露出一個親切但略顯僵硬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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